▋夜半訪客
從來不知道,非洲可以這麼冷。
電視上看到的非洲,不是酷熱欲焚的一片焦土,就是乾旱的莽原。但現在,才不過晚上九點,我們已經圍坐在吉吉瑪薩伐旅營地(Jijima safari camp)升起的火堆旁烤火,被煙燻得淚眼矇矓。身上雖然套了毛衣夾克、兩條褲子與兩雙襪子,還是不住打哆嗦。這不過是南非洲的初冬,聽說,一入六月,夜裡氣溫可以跌至冰點以下,可是白天照樣是毒太陽。
吉吉瑪營地位於辛巴威,萬蓋國家公園(Hwange National Park)的邊緣。月色如紗,一大群野水牛踱向一百公尺外的水池喝水,同時,三三兩兩的彎角羚(Kudu)與角馬羚(Wildebeest)也自另一頭安靜地走向水源。彎角羚是羚羊中最體面高大的,背上的垂直白紋在夜裡依稀可辨;角馬羚則別號「非洲小丑」,長得滑稽,似牛半羊,因為背上及頸下有濃密長毛,有幾次夜裡,我竟被牠的剪影唬了,以為看見的是獅子,一陣空歡喜。
不遠處,胡狼求偶的呼嗥一聲接一聲,迴盪在曠野裡,格外寂寞。問營地主人羅爾:水池裡可有鱷魚?
「鱷魚?」羅爾揚起聲音:「如果有,我第一個提槍去殺了牠。班迪一天到晚都愛去那裡玩水,太危險了。」
班迪不是別人,正是老羅爾最鍾愛的傑克羅素小獵犬,平日形影不離跟著他。
老羅爾看了班迪一眼,用那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口吻說:
「妳知道,在辛巴威平均每天有一人死於鱷魚嘴下。在叢林中混了二十多年,我至今對鱷魚和蛇這類冷血動物敬而遠之。獅子絕對沒有牠們危險。」
▋牠們來了!
但這兩天,真正困擾他的卻是兩頭大象。
這兩隻離群索居的大公象看上了吉吉瑪的菜園子,顯然特別喜歡叢林裡吃不到的根莖類蔬菜,如紅蘿蔔和小黃瓜。昨夜熄燈之後,大象進園子裡偷食蔬菜,半個菜園子遭劫,被踐踏死的比被吃掉的多。羅爾的心滴著血,雇了人手在菜園子周遭挖起一道深渠,他知道大象不會跳躍,如此,或許可以阻止這些不速之客。
可是,深渠還要三天才完工。食髓知味的大象,只怕今晚會再來訪。
「這些傢伙聰明得很,牠們等我的發電機一停止轉動,知道大家都休息了,就會熟門熟路地摸回菜園子。嘿,我就偏不睡,坐這兒,拿槍守著菜園子,到時候,繞到牠們身後,砰砰,給牠們吃兩發空包彈。」
羅爾雖然兩鬢飛霜,卻是不折不扣的硬漢,他就如叢林中的動物,深具領域性。他的A計畫成敗,攸關我們明天是否還有沙拉可以吃。
大象皮厚,空包彈當然傷不了牠們,不過是希望聲響把牠們嚇跑。我倒覺得這時候放鞭炮應該比較管用。
說著不過半晌,看守菜園的警衛便神色倉皇地跑過來,喊著:「牠們來了!」
羅爾毫不遲疑,立刻提槍前去捍衛他的菜園。
黝暗的黑夜中,傳來樹木枝葉被撂倒折斷的聲響,看樣子是一頭脾氣暴躁的象。如果牠光火了,會不會逕自跨過這一排灌木,把我們的帳篷踩個稀爛呢?我似乎看見我們明天的沙拉一片狼藉。
槍聲爆響。一次,兩次。
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一場小小的人象之戰未見分曉。
突然間,我的腦子裡閃過一部電影流行的廣告詞:「尺寸是重要的!」
尺寸當然是重要的。在叢林裡待幾天,你就會明白這點。百獸之王不是獅子,一隻成年巨象,才真是威猛無敵。不僅鱷魚不敢惹牠,連獅子都敬牠三分,一定得等大象喝完水,才敢走近水塘。除了拿槍盜獵象牙的盜獵者之外,想不起來有什麼動物是對大象具威脅性的。
辛巴威自然公園裡的象群,如今有七萬頭,數量已經超過其面積所能容納的兩倍,其對林相生態造成的破壞令人印象深刻。走在叢林裡,常見東倒西歪的樹木,有的被連株拔起,有的被象鼻勾彎,殘枝敗葉席捲一地的象大便。
事實上,大象在一般情況下是溫和的,只有攜著小象的母象或發情的公象,較具攻擊性。運氣太好了,我們在叢林裡徒步兩趟,都正面遭逢大象。
一次是在森林裡和一隻正發情的公象兜著圈子。大象眼力差,但嗅覺靈敏,因此我們須設法待在牠的下風處。嚮導雷思特每走幾步,便自口袋裡掏出一袋粉末抖一抖,查看風向。無奈風向不停地轉變,我們也只得跟著一直改變路徑,即便如此,大象仍然緊追不捨。我們左繞右拐,約莫過了兩刻鐘,才擺脫牠。
第二次則是一頭年輕的公象,也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憤怒,牠執意朝我們走來。眼看距離僅剩十公尺,雷思特示意我們快速安靜後退,可是那象的四條巨腿依然大步邁進,一夥人緊張得不敢吭氣。雷思特大聲擊掌要嚇跑牠,無效。於是他拾起一根粗大的樹枝,作勢攻擊。這下子,總算把大象唬住了,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甩著耳朵,轉身離去。
羅爾回來了,班迪馬上跳到他膝蓋上舔著他的臉。他拿方才扣動扳機的手點著他的菸斗,神色自若,大象暫時離去了,但誰也不知道這些長鼻子訪客會不會二度造訪,夜未央。
▋鱷魚農場
老實說,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鱷魚。
誰會呢?牠生來醜怪,一對邪惡無比的黃眼睛,加上鋸子般的暴牙、一身鱗甲累累的皮革,張嘴一咬就是致命的十五噸重,這一切都使鱷魚與「寵物」絕緣。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一丁點兒牠討人喜歡的地方。
可是,環繞著牠的古老歷史,使牠的存在昇華為一個謎。
想想,鱷魚已經在地球上爬行繁衍了一億年,見證大部分生物的演化,其中包括由猿猴而直立行走的人類。甚至,在所有大小恐龍都絕跡之後的今天,牠還是安然無恙地出沒於沼澤河畔,其神祕與猙獰正如茂密危險的叢林一般費解。薩伐旅若無鱷魚,便黯然失色。
是牠的費解,將我帶到這個鱷魚農場。
大多數動物,在襁褓或幼兒期總看起來嬌憨無害、惹人憐愛,然而,小鱷魚自啄破蛋殼那一剎那,就開始獵殺。殺戮似乎是鱷魚與生俱來的本能,不須調教。
觀察一隻四個月大的小鱷魚,在我掌上齜牙咧嘴、虛張聲勢的模樣,不免驚奇,原來鱷魚從小看起來就這麼惡狠,十足的小壞蛋。我相信,一逮著機會,牠就會一口咬下我的拇指。
一頭母鱷魚平均每次可以下四十五顆蛋,不過這裡面只有百分之二會孵出小鱷魚,這得要感謝那些喜歡盜食鱷魚蛋的蜥蜴和烏鴉。可能是為了報復吧,蜥蜴只要一靠近水邊喝水,就常成為鱷魚嘴下的犧牲品。
據說鱷魚的平均壽命是一百歲。在這一百年裡,我估計至少有八十年,牠們是這樣動也不動地趴在河畔,幻想自己是一截樹幹。要不然,為什麼牠們總看起來那麼自得其樂,嘴邊似乎總浮現一抹微笑(或者獰笑)?
鱷魚農場裡的鱷魚,因為不必獵食,只要飯來張口,所以幻想的時間更長。餵食時間一到,就有人提一大桶生肉,一面敲打桶子,一面將肉塊拋下池畔。這時候,鱷魚才懶洋洋地爬過來進食。
小鱷魚一長到兩、三歲,就開始具經濟價值,鱷魚農場因此也兼營皮革加工製造。說穿了,跟養殖場養雞是一樣的道理。說來,人類比鱷魚更狠,可以剝皮吃肉,把牠的價值發揮到極致。
以前看印第安納﹒瓊斯的電影,總以為叢林沼澤到處是鱷魚。沒想到,鱷魚其實很害羞機警,一聽見聲響,立刻快速躲進水裡。我們多半時候只能遠遠地,以望遠鏡觀望牠們。
▋河中巨無霸
我和瑞斯托把獨木舟滑進尚比西河流的那一剎,彷彿滑入一個夢境,那是為我們打造的電影場景,我們單獨在其中,沒有閒雜人等,必須自力更生。
特意避開所有觀光客(很好笑吧!我們常忘了自己也是),我們選擇一段杳無人煙的河流滑獨木舟。導遊在岸邊簡單解說了一些滑行要點、要謹慎的事項,就讓我們獨自划船。我們想要依照自己的速度,以鴨仔的速度慢慢滑,享受叢林中漂流的滋味。
尚比西河在非洲土語的意思是「巨大的河流」,全長2574公里,流經九個國家,其中大部分都在尚比亞。也就是說,承載著我們獨木舟的河流,不久前才經過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巴羅茨高原,轉進巴托卡峽谷時,被擠壓形成氣勢萬鈞的維多利亞瀑布。維多利亞瀑布的原名是比較生動的,叫作「莫西奧圖尼亞」(Mosi-oa Tunya,托卡萊雅湯加語),意思是為「像雷霆般轟轟作響的煙霧」。很不幸地,一旦任何景觀被白人「發現」,就會被冠上一個很無趣的名字,像是「維多利亞」。
我們所處的這一段河流是尚比亞和辛巴威的交界。尚比西河是乾渴的大地上,一首撫慰人心的詩,養育了無數農人和動物,讓我們的餐盤上有綠色沙拉。
此刻,這巨大的河流,如此靜謐,岸邊林立一排樹冠龐大的巨木,在河畔投下沁涼的陰影,十分消暑。我們輕輕把小船滑向那陰影的深處,深怕從夢中醒來。
所有跟非洲有關的電影畫面,相繼浮上水面:《遠離非洲》、《黑幫暴徒》、《不朽的園丁》……停停停,為何與非洲相關的影片都這麼哀傷?暴力、剝削、離別與死亡。我是來體驗非洲的美好的,想想動物片《獅子王》、《我的好朋友是隻豹》或至少BBC的紀錄片《非洲》吧!我不是為此而來的嗎?荒漠、莽原、遷移的大群羚羊、飛奔的獅子,夜空遼闊無際,只有繁星點點……
忍不住,我和瑞斯托都拿出相機開始拍照,一定得記錄下這個夢幻時刻。獨木舟就這樣擱置在繽紛的樹影之間,沒多久,小船開始晃動,我們定睛一看,是河馬。糟了,導遊一再警告,千萬不能打擾河馬,結果會很可怕。我們的小舟肯定距離河馬家族休憩的低點很近,而我們的滑行、說話和機械聲響,擾動了牠們的睡眠。情況緊急。瑞斯托和我慌忙丟下相機,拿起船槳開始拚命滑船。
真的得拚命,河馬的咬力是2500磅,體重1.5噸,牠是河中的巨無霸,只要牠出巡,連鱷魚都得靠邊站。一旦牠發怒攻擊,我們的獨木舟會被牠攔腰截斷,我們兩人只夠塞牙縫。
河馬浮現了,開始驅離我們,作勢攻擊。我們加速滑行,如果以現在這個速度,應該可以拿下劍橋滑舟比賽冠軍沒問題。過了好一會兒,河馬才停下來,返回牠睡覺的基地,放過我們。
河馬喜歡整家子團抱睡覺,我們可能剛好闖進牠們家族在樹蔭下的領域。
深夜,躺在帳篷裡。聽見河馬在帳篷外吃草,沙沙沙,草莖被牙齒拔起咀嚼的聲音,就在耳邊磨蹭。每隻河馬每晚得吃掉四十公斤牧草,牠會不會把帳篷咬破?牠那麼巨大,靠得那麼近,我既興奮又害怕,久久不能入睡。
▋牠看著我
來到薩伐旅的最後一天,即將搭吉普車離開營區。四處搜尋我的朋友Mei,卻不見她的蹤影。誰知道她逛到哪裡了?我想跟她道別。見不到她,我捨不得離開。
Mei是園區裡的寵物,她是一隻美麗的瞪羚。因為受傷,被園區收留,傷好了也就順勢留下,成了園區的寵物。園區安全,Mei可以四處逛,不必成為其他野獸的獵物,只是她對陌生人頗害羞。
還記得見到Mei的第一天,她遠遠觀察我一陣子,然後怯怯地靠近。身軀比動物影片中高□,細長的四肢,身上的斑紋,如此優美,簡直是造物主的傑作。
這輩子從不曾這麼近距離看著一頭羚羊。Mei的眼睛美麗水靈,長睫毛搧動著無辜,令人想好好保護她。我一眼就愛上她,從此不斷在園區找她玩。她也喜歡我,我感覺得到。
她會溫和地靠近,低頭讓我撫摸她的頭,那一刻,宇宙暫停呼吸,我感到愛在我們之間流動。
見不到Mei,我悵然若失。我要車子再等我一下,回營區上廁所。
就在我坐在馬桶上的時候,Mei走進來了。(補充一下,園區的廁所都沒有門,可以自由進出,有點半野外的方式。)Mei一下子就走到我跟前,她脖子上被綁了一條紅花領巾,是個可愛的小女孩模樣。
我說,Mei,我要走了,妳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應該再也見不到妳了。非洲很遠,這裡更遠,我很難再回來看妳。
Mei照樣低頭不語,她濡濕的鼻子輕輕碰我,我們四目相望。她長睫毛下的眼睛閃爍,我忍不住眼眶濕了。我不知道羚羊會不會哭,但我非常確定,她知道我要離開了。她找到我,來跟我道別。
這隻美麗、溫柔、害羞的瞪羚,讓我最後一次摸摸她的頭。
然後,她後退,轉身,踢踢踏踏走了!
這一幕,我在多年後回想起來,依然是整趟薩伐旅最難忘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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