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第一節課發卷,我低頭坐著,還沒拿到就預知結果,老師喊座號上台領回試卷,我肩膀縮起,甩了甩外套袖子,長度勉強遮掩塗指甲油手指,接過考卷。老師指最後一題手寫:「這個,階段性給分,妳不要算不出答案就全部塗掉。」大框被我塗滿立可帶,幾處翹起,又被指腹按平,隱約能辨識筆跡。「妳們女生就是這樣,怕做不好就全遮起來不給人看,題不確定就整個空著,記得!有什麼就寫什麼,不要怕。」我抓著單薄考卷,但抓得太緊讓突出的立可帶飄下,露出作答遲疑凝滯墨點。我的袖子滑落,指尖蜷縮,食指摳向拇指甲片上厚厚的顏料,塗得太糟糕,來不及一把擦掉。
學校與家門口公車站兩點一線,水泥叢林求不出最短距離,落日經歷兩次轉彎從左換到右再換到左,我睜眼時剩幾片斷霞當作附贈。按鈴下車,到家,媽媽和我要考卷,我把考卷夾在賣場DM和夏令營簡章中放上餐桌,還沒來得及躲進廁所就被逮住。媽媽一邊翻看考卷,一邊發現我的手:「卸掉,」我不敢說話,「洗手台下面的櫃子裡有去光水。」
我走進房間,坐到書桌前,轉開去光水瓶子,味道刺鼻,但不討厭,觸感很冰,珊瑚紅在沾濕的衛生紙上迅速溶開,一遍遍從縫隙浮出變成模糊的漬,像國小毛細現象實作標準擴散。大致擦除後指甲邊緣殘留像白霧一樣淺痕,我反覆擦幾次還是沒弄乾淨。
聽說去光水可以去殘膠。我抬眼就看見桌前牆上貼得密密麻麻的課表、周計畫和長期目標,整整齊齊排成一列。死盯著幾秒,我掀起一角,紙張被撕下時與牆磨蹭發出輕細的沙沙聲,背後雙面膠留在白牆上,灰白泛黃,散落小塊小塊的疤。
還剩幾張雞湯短句,媽媽寫的,我沒撕掉。我對著媽媽方正的字出神,突然一粒黑點闖進視野,落在紙卡翹起邊角,像錯置逗點,我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發給a,她很快回我:「又是跳蛛。」我抽幾張衛生紙想捏掉,但太過用力手指滑開,久未修剪指甲剛被去光水擦過,變得脆弱,嚓一聲從邊緣斷下一截,滲出血珠。
衛生紙上的血在風扇吱呀搖晃兩圈後乾涸,緩緩變成咖啡色,斷甲和橡皮擦屑一起在考卷翻面時掀落。隔天早自習一進教室就看見a,她說前陣子比賽獎金到帳,要帶我去做漂亮、有造型的那種指甲。我有點猶豫:「如果我媽看到又要卸掉。」她拍胸口:「就做凝膠那種,去光水洗不掉,除非妳媽幫妳預約美甲師。」
放學天很亮,風把司令台上旗幟吹響,我們騎腳踏車到捷運站,再轉線,從四號出口直行,走進招牌斑剝的美甲店,手枕上時間過得漫長,光療機逼逼聲作單位計算。最後一次固化,a湊近看:「不錯,這個顏色很襯妳。」瑩透的淺藍色在指甲上漸層成一小片海,指尖反射粼粼的細光,像套上一層糖果紙濾鏡,a的則是顆粒感的沙色和金箔。離開店,整片天空已經暗下,我們跑著趕公車,冷氣很強,a讓我穿上她的外套,我把指頭藏在袖中,生怕不小心撞到。
到家,我直接去洗澡,洗到一半,卻突然戲劇性停電。完全無光的浴室就像被關進白鼠實驗箱子,我想放聲尖叫,卻還是深吸一口氣忍住。我摸索著關掉水龍頭,沐浴泡泡黏在身上,更戲劇性的,一股暖熱,月經真的來了。
我拿手機照光,一下忙著撕衛生棉封膜,再拿浴巾擦乾身體,很慢,每一個動作都像在水中抵抗阻力。門被敲響,「停電,還好嗎?」媽媽聲音從門外滲進,帶著疑惑與一點驚慌。「沒事,我快好了。」我慢慢穿起上衣,開門,燈還沒亮,我有點慶幸她沒看見我手指圖案。
媽媽從廚房拿出一支舊蠟燭,放進玻璃杯裡點亮,再將蠟燭放在餐桌中央,光從下往上照在她臉上,鼻影被拉長,我忍不住笑:「在演恐怖片嗎?怎麼用蠟燭這麼古早味。」媽媽沒生氣,只是笑笑,邊用手撐下巴往蠟燭湊:「怎麼樣,可怕嗎?」
我按開手機,卻螢幕鎖定電量見底。「啊,沒電了。」「看吧,古早味有用。」她指著那支微微晃動蠟燭說。我白了她一眼,兩個人擠在餐桌上,她拿筆電工作,我讀書,開機音樂聲在安靜空間裡顯得很響,她一邊拉圖表做周報PPT,我寫自然筆記,光線不夠,我們越靠越近,手臂瞬時碰到對方,然後都忍不住往後縮去,像觸電,又裝沒事。
媽媽打字會輕聲念出句子開頭,然後停頓皺眉,我忍不住轉頭一直看她,她寫得很快,不像我老是修修改改。蠟燭緩緩燒了一半,杯子裡積了一圈透明蠟油,玻璃發燙,她把杯子往中間推了一點,我們的影子又靠近一些。
直到通電了,屋子亮起瞬間我瞇起眼看向她,媽媽髮根在強光下閃起銀白色的光,她說沒時間補染。媽媽也看向我,目光下移,皺起眉,我低頭朝她視線看去,一道暗紅印子滲在淺色棉褲上,乾了一圈邊,我動作很快把上衣拉下遮住。
「現在不洗就會留下痕跡,給我。」媽媽站起來,走到後陽台:「直接脫就好。」「我可以自己弄啦。」我跑進房間換一件,再抓著髒褲子跑到陽台,倒出漂白水和熱水,攪一攪稀釋。媽媽跟來,接過我手上褲子,又皺眉看我一眼。「耍笨喔,書念哪去,次氯酸鈉用熱水會被分解掉。」我驚訝,眼睛睜開比漂白水蓋子還大:「媽妳化學這麼強怎麼之前都不教我?」媽和我說她以前想念化學,但大家覺得女生應該念文組:「妳阿公也這樣說。」於是中央極限定理下常態分布變成必然,耳下三公分的短髮與黑色眼鏡框交疊成為現在。
媽一邊念著:「如果……但好像沒有那麼多如果。」我沒說話,媽媽邊把褲子展開攤進水裡,邊動作熟練刷起汙漬,泡泡越冒越多。「以前念書有時候也會這樣,裙子弄髒不能講,講了會被說噁心。」我看向她背影,陽台本來就暗,像停電了卻一直沒回復,樓下街燈發散微黃光亮,媽媽的刷子一下下落在布料上,發出規律咯吱聲。「去讀書啦!」我把指甲放在媽媽眼前:「媽,好看嗎?」她瞥了一眼:「哪裡做的?」我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要怕。「下次找我一起去。」
我換上室內拖走向餐桌,恢復亮度的吊燈邊緣垂下一條細絲,掛著一隻小跳蛛,黑點在空氣中忽上忽下、靜靜搖晃,我坐上椅子,視線正對陽台媽媽。燈太亮,揚睫看去就像蒙上淺淺的白霧,媽媽在眼中潮濕變得模糊,褥熱的水霧暈開模糊眼前,又慢慢凝結於心臟,緩緩蒸發。收縮搏動,站在星象館門口的、排隊搭捷運的、研究考卷錯題的、點蠟燭和搓褲子的背影。
我明白,媽媽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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