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眼光的問題,美意是真誠的
那年我從美國到上海出差,不幸認識了紅夾克。
那件夾克紅得很不妥,好像染色不小心摻入了橘色。製造這顏色的人應該有色盲;材質上它帶著塑膠的閃亮,只比雨衣高檔一點點,想當夾克但氣質嫌不夠;樣式上想抄襲名牌用金線縫製,卻帶著剛脫離貧困的土,使人想起小時候在鄉下看到那些「過新年穿新衣」的人。更糟的是尺寸,即使在美國都很難看到這樣的特大碼,掛在身上就像布袋戲偶。
送夾克給父親的人顯然是轉送別人給他的,而且不知道已經轉了幾手。
可是父親把夾克給我的意圖完全不同。他真的認為那是名牌好料,穿在我身上很帥氣。那只是眼光的問題,美意是真誠的。
在電話裡他問我要不要錢、要不要普洱茶、要不要帶玩具給兒子?我告訴他,錢我夠,普洱茶有霉味我不喝,至於玩具,兒子已經上高中了。我拜託他什麼都不要帶,他不死心還加了一句:這兩天上海有寒流,我帶一件漂亮的夾克給你好了。「漂亮」兩字嚇到了我──他認為漂亮的我絕對不敢要,只能先敷衍再說。
上一代關懷方式千古不變。小時候用食物關懷:吃了沒?餓不餓?再多吃點嘛!可別餓著了……明明已經吃了二十顆水餃,他還是懷疑我客氣,不好意思再吃。在他的童年能吃飽就是恩典。長大後,他用金錢關懷:零錢夠不夠?需不需要錢?每月開銷夠嗎?雖然他自己也沒錢,但只要我說沒錢,他會擠出一切統統給我。
父親晚年一個人從台北搬到昆明定居──那是他最懷念的地方。抗戰時他擔任砲兵團長,跟隨孫立人滇緬遠征軍駐在昆明。他十六歲投筆從戎離開家鄉進軍校,後來考進黃埔軍校參與抗日戰爭,從此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鄉。一次都沒有。
那年我去上海出差,剛好他要回台北,所以從昆明到上海跟我共度周末再飛台北。
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他帶了五千美金,兩包有霉味的普洱茶,一個適合八歲小孩的玩具,還有那件漂亮到恐怖的紅夾克。
我告訴他不要帶的東西,他每一樣都帶了。
普洱茶和玩具我收了,怎麼處理再說,錢我堅持不要。父親像賭場老千那樣把鈔票展開攤在桌上,好像想證明不是假鈔,也沒摻低面額魚目混珠。把錢收回去的時候他有點失望,但是我心裡埋怨的是為什麼他完全不理會我的話,帶了那麼多錢萬一掉了怎麼辦?難道他不知道詐騙們正排著隊追隨他?
至於那件不幸的夾克,我說你就帶回台北吧。他試著說服我那式樣、質地有多高級,瞬間他成為一流的推銷員。我說這麼好看的衣服,台灣很多人搶著要。
不可避免的紅夾克之戰終於爆發了
走的時候上海下著細雪,我送他到浦東機場。進安檢門之前那場不可避免的紅夾克之戰終於爆發了。他說大老遠帶來就收下吧,太大將來給兒子穿,彷彿他這才發現我身高竟然不是一八五。我說行李實在放不下。我是說真的,我只有一小件行李加背包。
父親沒有回話而用行動表達,把夾克塞到我手裡。我也狠心僵持。重點不是夾克(當然它也的確是歷史上少見的醜),而是他不尊重我的想法,只求自己心安──我了解這心態因為我也是爸爸。但我關懷而不堅持,做美國小孩的爸爸我學會尊重。做美國人的父母,關懷只能點到為止,不能因為放不下心而堅持,更不能拿「這樣做也是為你好」的古典恐怖主義威脅。我叛逆但膽小,活在台灣不敢叛逆,到了矽谷得在不斷創新挑戰間活下去,變得喜歡挑戰傳統。
我把夾克硬塞回他手裡,同時加了一句:帶回美國也是丟掉。話剛說完我知道說重了。他沒有再回話,我看得出他有點挫敗。
他輸了,我更輸。我不懂家人相處為什麼總是淪為這樣收場?
我正在想要如何緩和這種分手局面的時候,他已經走向安檢門。
父親走得很慢,可是沒有回頭。一般分手他都會回頭傳達最後那份關懷,也許那次他不想掩飾挫敗。他居然沒理我。
遠看,他背駝得挺厲害,頭髮遠比我想的要白。近看只看到「老」,遠看則看到「弱」。
老是狀態;弱象徵著結束的開始。
我擔心安檢後他找得到登機門嗎?有多遠?走得到嗎?為什麼忘了向航空公司安排輪椅?我嘗試以一個陌生人的角度來看這一幕:這位老先生怎麼沒有人同行?
以前讀過一本書,作者在人生特殊時刻,總會以第三者的角度拋開所有對父親的認知,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男人來看,這樣就會看到從來不知道的另一個人:原來他也會在乎,原來他也會委屈,原來他也會軟弱,原來他也會哭;原來那讓給你吃的……他也想吃。這使我想到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看父親蹲著繫鞋帶,繫著繫著,他哭了。我笑大人還哭?他說是牙痛。
原來做父親還得放棄最基本的情緒權。
平常看不到這些,是因為那頂「身為父親」的帽子,把一切都壓了下去。而這樣的犧牲卻又偏和過度的關懷在我們生命中來回拉鋸衝突著:一個對你這麼好的人,硬要你做一件你這麼不喜歡的事。這件事還真麻煩。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消失在人群裡。那一刻很漫長,就像電影裡的慢動作。那件喧賓奪主的紅夾克一直頹喪地掛在他的手腕上。畫面一切是黑白的,只有夾克堅持保持著它的紅,彷佛是在跟我抗議。
最後從我畫面中消失的不是父親的背影,而是那件夾克。即使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後,我還是能從間隙中瞥見那抹令人惋惜的紅……直到完全消失。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紅夾克。
我一直不知道紅夾克真正的身世,包括它的來源和最終歸處。無論在哪,它都會是沒人要的尷尬。但回頭想這件事,最後的結局其實應該是:它一直到今天都掛在我衣櫥裡──只是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次看到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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