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慶辦在春天,乍暖陽光攪動濕黏空氣,磚紅色跑道前夜積水未乾,園遊會特有紅白頂帳篷沿操場邊緣排開,我站在攤位後準備食材。布條在風裡鼓動,開幕式結束沒多久,顧客便長長排起,薄襯衫被汗浸濕一半。賣章魚燒,我把剛切好高麗菜絲放到課桌拼成工作台上,架上模具,塗油飄起熱氣,擠麵糊、放上切丁章魚,等十秒轉動鐵針,濕軟流體逐漸凝固成金黃酥香小球。春天蟲聲斷斷續續,有點急躁,好似我反覆翻動裝盒,突然豆大砂糖醬油沿湯匙邊緣抖落,我的純白襯衫下襬遭殃。
流體終端速度無從計算,我反射性用手指去搓,沒搓掉,反而拖曳成一條深褐色長痕,沾黏指腹。
下午攤位換班,我到星象館擔任導覽,醬漬太明顯,我索性解開底下兩顆鈕釦,把衣襬捲到臍上綁成結。星象館在地下室,因為雨後黏滯濕重,冷氣開很強,空間昏暗狹小,冷空氣從腰間襯衫隙縫滑入,刺得我一顫。
我拿簡報筆解說當季星空:「春季大弧線除了大熊座,還有室女座角宿一,室女座的神話其實和大小熊一樣關於母親……」雷射紅光隨投影在圓頂移動,我僵硬背起波瑟芬妮故事,「春天星空雖然不特別絢爛,但很溫暖」。導覽時間結束,最後用小學生即席口條好不容易擠出結尾。
賓客散場,耳邊冷氣嗡嗡聲逐漸明顯,像耳機中某個流暢type beat,水印(tag)是我放下手握式麥克風後淺淺呼吸。餘光看見門口身影,媽媽白色套裝淺高跟,公事包俐落,地科老師也正關上儀器走來,讓我以後綁好頭髮,注意儀容,媽媽走近:「制服好好穿,怎麼掀成這樣。」簡報太累我不想回,勉強擠出幾個字:「就是,最近流行。」
今天沒開車,我們搭捷運,過午板南線仍是許多人,排隊,我抓緊手上剩餘食材和模具塑膠袋,媽媽公事包雙手交握腹前,我們站在同一個平面,但被候車線分開。列車到站,冰涼空氣猛烈襲來,媽媽走在我前面,我跟著她往裡面移動,座位都坐滿人,我們被卡在中間,媽媽沒抓吊環,把最後一個讓給我。牛頓第一定律,動者恆作等速度運動,低頭大學生整個身體倚在扶桿,周圍人無處抓握,位向不適,粒子無效碰撞。等到大站停靠時,人潮湧出,我們短暫喘息,但馬上又被推揉擠壓,我和媽媽貼在一起,似乎能聽見她的肺泡浮動、支氣管初級次級三級延展成縱橫阡陌,再更深處心臟尖瓣敞開,回聲在狹窄的空間裡疊合放大,我想屏住呼吸,但鼓膜振顫。
滲汗衣袖在碰撞摩擦時輕顫,想起上次貼近還是擠在餐桌同一端,媽媽替我剝蝦,剖圖標示額角扯斷,尾扇與足沾著湯汁被棄置在瓷碗旁,母蝦卵巢破裂、蝦黃露出,我抬頭問媽:「女生不適合念數理嗎?」媽媽捏緊蝦的腹部第三節,把殼拉出,用衛生紙抹手指,沒回話。我垂下眼睛,看見媽媽腿上絲襪勾紗脫線,蝦的殘骸被堆成塚,分不出是第一觸角還是第二觸角,看得我眼花。
準備下車,來時被甩上水珠小腿在悶濕車廂裡發癢,媽媽抓著我手腕快步走出,回家路上不小心踩進水窪,更癢,媽媽掏出鑰匙,滿是水氣巷弄金屬鏽味異常清晰,久未上油鎖孔嘗試幾次才轉開。
到家,我鑽進浴室,一邊打開蓮蓬頭等熱水,一邊將手機放進防水套裡立在瓶罐間,按下沐浴乳,刷臉解開螢幕,滑動手機,畫面盡是熱舞社表演:司令台音響不好,學姊眼角貼上亮片再用蜜粉定妝,棕皮革外套敞開,露出一整截腰,沐浴乳泡泡穿過螢幕,彷彿也被吹上舞台,學姊在舞曲鼓點上一個胸轉恰好撞破。
突然一陣敲門聲,泡沫撞牆流下,媽喊來:「這麼久?別人還要用。」我心跳一緊,手肘按關水龍頭:「我、我月經來了。」回聲在浴室裡慌張更明顯
門外沉默,接著又念道:「說生理期,講幾次。」她沒再催促,腳步聲漸漸遠去。我擦乾身體,走出浴室回到房間,水氣還附在睫毛,因負重而垂低,桌上考卷第八題非連續文本圖表模糊。
周一數學課隨堂考,我計算常態分布,水性筆斷墨,標準差小寫sigma畫成稿紙末行的句號,筆尖在紙上乾刮出沙沙的聲音。我拿起來敲幾下,在手寫題留白處畫圈和直線,卻怎麼也沒反應,來不及多想,我抓緊筆身在空中猛甩,墨水瞬間暢通噴濺,在我手腕和試卷上落下幾粒疏離黑點。黑點座標缺失,無從計算迴歸直線,甩筆動作卻被誤認暗號,老師抬頭看來,我莫名心虛,假裝沒事,握好手上筆,認真填寫空白。
下課,我叫醒a,讓她陪我去合作社買筆,a坐我後面,答卷姓名處畫上一隻粉紅貓塗鴉。我們跑下樓,轉角全身鏡爬滿霉斑,我們兩步兩步跳下,想趁人不多前到達,推開門,福利社沒開冷氣,幾台生鏽電扇卡滿灰,a發現放面紙和衛生棉的架子多了幾瓶指甲油,被晌午陽光照得一閃一閃,隔壁道補貨合作社阿姨轉過身,厚重眼鏡底下眼神像知道我們會發現似,笑了一下,沒說話。
a買了幾瓶,拽著我跑到行政大樓後樓梯間嘗試。她讓我坐下,專業又自信拿出套組附的磨棒,像真的懂,我把左手伸給她,她捏著我的指甲看了看,開始磨第一根,動作開始很有節奏,但沒兩下就慢下來,皺眉翻起我手研究:「欸是這樣用嗎?」她一邊說一邊擺弄,磨棒有時偏了角度,卡在指甲邊緣,發出刺耳聲響。我手被她拉著,掏不到口袋手機,一直盯著她,她超認真,但怎麼看都在亂搞。磨到一半,她停下來比畫:「是不是有點歪?」我本來想說妳也知道,但還是忍不住笑,搖了搖頭:「嗯,還好。」
風從窗口穿過,黏而且軟傾瀉水泥牆上,均勻鋪上金黃。我們的實驗預報寫在牆漆剝落的隙縫裡,試劑檢測結果失敗,消耗的反應物是時光並不與產物等量。
牆漆剝落地方停著一枚小小黑點,毛絨絨的,我以為是某種風媒植物的種子。a磨到最後一根指頭了,時快時慢試探力道,我微微出神,黑點突然一晃,像落點未知立定跳遠。
我嚇得猛然一顫,磨棒擦過指尖,粗糙砂面打磨柔軟的肉,指頭發紅,隱隱作痛。「嘶──」我倒抽一口氣縮回手。
a慌張地抬頭看我:「弄痛了?」我搖搖頭,指向牆角還小步彈跳的蜘蛛。
「牠超小的欸?」a噗哧的笑:「那是跳蛛,跳蛛連網都不結,也不咬人,不怕。」接著把剛剛買的小套組裡東西全倒出來,五支顏色,瓶身亮晶晶排在地上。我低頭一看,有鮮亮得驚人的螢光粉色、阿嬤牌羽絨外套的標準紫紅……我抿起嘴唇,想了想拿起最邊邊那支裸色指甲油遞給她:「就這個吧。」
a瞇起眼睛看我捏著的裸色,皺起眉頭,抓起旁邊珊瑚紅,沒等我同意就擰開瓶蓋,在瓶口緣處刮了刮刷毛,俐落往我指甲塗去。「嗯,看起來活潑又優雅大方!」a對她的傑作十二萬分滿意。
我垂下眼欣賞她的成品,五指指尖珊瑚紅在自然光下閃起細光,指緣有些無意沾到又不小心抹開痕跡,法式造型弧形邊緣顫抖,指彩一層兩層堆疊,一平方公分的指甲起起伏伏,記得要代入坡度公式求正切函數。
「……可愛嗎?」「嗯,可愛。」
●作者觀察力豐沛驚人,藉由美甲一節展現高中生的叛逆,遇到不同對象有不同的閃躲方式,進而呈現家庭關係和互動。處理母女關係節奏不疾不徐,不刻意,卻又非常繽紛,借跳蛛隱喻青少年和母親的愛與互動,完整性極高。(甘耀明)
●由日常和細節構成的作品中,這是最成功的一篇,輕巧靈活,有一種多餘的可愛感──話說得比較多,但不討厭,也不致流於說教。(王聰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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