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李佳穎×洪愛珠/站在日常風暴裡的寫與不寫
▋媽媽散落在我的作品裡
洪愛珠:
雖然(沒有可能),但老年的阿丹重寫回憶錄,我仍期待。
在前方等著去寫的,即是我媽。我的版本的我媽。
本以為自己寫了一本書與媽媽有關,但在《老派少女購物路線》成書後,發覺她仍然僅成為了書中的其中一人,相較於媽媽在人生的重要性,實在不成比例,得以另一本書(或好幾本書)去寫。
假設創作成為一種死亡(遺忘)對抗。我無意為自己,比較是因為我媽。媽媽生前是人性,敏慧並才華洋溢的一個人,我在意她離開以後被詮釋得無比扁平。比方她的賢妻良母形象被過度強調,似乎急於將她歸檔入一個合乎傳統價值的資料夾裡;她離開時才六十歲,而告別式的花牌上,她仍被稱為「顯妣洪媽某某」,顯妣即指先母,且死後仍立刻被冠上夫姓。在民俗上,她的母親和妻子身分,優先於個人。
我對喪儀的若干決定,當時與少數長輩的想像不符,於是被表親質問:我跟你媽一起長大,你比我了解她嗎?
這是一充滿瑕疵的,甚至可說是粗暴的問句,只是當時沒有足夠的力氣回答。我了解我媽嗎?恐怕也不是三言兩語吼回去解氣的問題,我需要敘述,需要寫些什麼。
或許我們談談媽媽,或者說作為媽媽的女兒的影響。
在血緣親人的不同組合裡,母親和女兒,有機會達到非常深厚,貼近,乃至局部重疊的頻率。我的女兒已滿兩歲,產育過程中種種發現,我無可避免的將之與自己和母親的關係交互參照與驗證,因此對我媽產生了新生的理解。那理解裡有兩個層次,第一層是原來身為女兒的我,從小孩位置理解。另一層是產後的我,成為母親同儕的平行角度。
我明白倘若未經這些歷程,有些生命層次我將從未造訪。放大一點說,成為媽媽,鬆動了原來人生的框架。得以經歷這些,我感到幸運。同時遺憾我徹底失去了與我媽直面交流的可能性。至今我仍不時希望得知她對事物的意見,尤其希望她能看看我的女兒。
因此還好能寫。呼應你提及的書寫的悖論,我視寫作為「時間的再編輯術」,用以抵抗線性時間,不是一秒換一秒,一天換一天。文字能將數十年人生濃縮成一頁,或幾萬字描寫一個瞬間。其中遍布著記憶的篩選,穿梭與補充。
「母女學步」專欄是另一個實驗。在產後一年,書寫記憶猶新的經驗。寫作同時,孩子在身旁也一眠大一寸的飛快長大,文字細毛茸茸,披覆著新生的光澤。我幾乎確定,由於照顧新生兒的日夜顛倒和嚴重疲勞,那批文字若非在當時寫下,光澤將迅速轉啞。文字成為證物,是寫給自己去記得的。
然而謝謝你告訴我,母女專欄的我媽讓你想起你媽。《進烤箱的好日子》的後記裡你談母親,是你的小說裡「所有帶著善意的大人的永恆原型」。書中主角阿丹的媽媽,也是不落俗套的奇特媽媽,總是發出脆爽而清晰的聲音。尤其在關鍵結局的說話,使四下安靜,救贖了讀者。
對你來說,無論是生活或創作面的,有哪些來自媽媽的影響?
李佳穎:
網路上我讀到讀者對阿丹的媽媽評價兩極。有人非常羨慕阿丹有這樣的媽媽,覺得她所做所說令人神往;有人則覺得這媽媽冷酷無情,難以理解。
書裡有一段是阿丹用「讀小說」這件事來比喻媽媽冷靜到近乎淡漠的回答所帶給她的安慰感──「生活裡那些隱藏的轉折,小說把它們移到你眼前,給了它一個好位置。注視那些地方安慰了我,讓我回過頭來理解了生活。」──安慰來自理解,也指向理解。讀者看見字裡行間小世界同時也看見自己。
這正是我寶愛小說的地方。許多時候我不想寫某人的故事,我想寫的是某人的可能,某些細節,某個我不理解的反應,事情發生的前一天。有些時刻未來,或我不在場,想像力得多做點事。小說根於實,長於虛,細節是一切──有鑽有玻璃有水晶──閃爍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可以同時安放書寫對象、想像力與讀者。
失去摯愛母親同時養育幼兒是極為孤獨的經驗。好幾年前在網路上發現一個叫「沒有媽媽的媽媽們(Motherless Mothers)」的團體,我在裡頭滑了一個晚上,每個發文的媽媽心中那個媽媽的空洞,位置是如此接近,形狀卻獨一無二。
我兒小學一年級的母親節從學校帶回一張「我媽小傳」,上頭有十個關於媽媽的填空。比如說,「我媽非常會___。」(我兒填「煮飯」。)比如說,「如果我媽可以去某個地方旅行,她會去___。」(我兒填「台灣」。)我看著那些空格想著我媽填了一輪,但其中有一題我不知道,當時忘記問我媽,是為遺憾之一。題目如下:
我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長大想當___。
(我兒填「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跟他擊掌。)愛珠知道嗎?
我媽最後住院時,有一次我在家吃完晚飯準備洗碗,我拿一個小鍋子,倒上洗碗精,裝水,看它起泡泡,直到鍋子裡有八分滿的泡沫水,將水龍頭關上,拿起菜瓜布,將髒碗浸入泡沫水中搓洗,接著把碗擺在一旁,直到所有碗盤都沾滿泡沫後,再一個個拿起來,放在流水下沖淨,擺進旁邊的晾碗架。我一邊機械式地動作,一邊擔心媽媽的狀況,突然我陷入一種失去她的恐慌,我告訴自己,專注現在就好,明天做什麼,等下做什麼,現在做什麼。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發現,我現在正在做的一連串動作,全部都是她的。這是她的洗碗順序,我甚至記起了她在舊家第一次教小學的我洗碗的樣子。
要如何不想?我的身體從她所出。我洗碗的方式,洗澡的順序,擦眼鏡的手勢,綁蝴蝶結的方法,許多我視為理所當然的習慣,動作與反應,當我安靜下來,看見所有第一次,我人生萬物的開始,媽媽都在那裡。
後來這些揮之不去的意念成了一種遺愛。她離開了,她也沒有離開。至少在我每一次洗碗的時候,她就活在我的動作裡。我想像一個小小的我媽坐在碗槽邊,看我長成一個不需要她時刻看顧的,可以為自己負責的,還可以的大人。
我在《進烤箱的好日子》後記裡寫我媽是「我小說裡所有帶著善意的大人的永恆原型」,指的是我過去、現在、未來的小說,我這一生的小說。我媽散落在我的小說裡,而我甚至只能在重讀時發現。我沒辦法寫一本沒有她的小說,這事自然天成一如此刻的我是所有人生第一次的總和,是「她在場」的疊加。一想到她會活在只有我知道的故事轉折處,就令人感到盼望。
▋一路所見的人事物景
洪愛珠:
關於我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長大想當___。我不知道。(不擊掌)
想起一本書,《野花》(Wildflowers)。是李春鳳女士於民國79年至民國87年間的日記,那是台中「給孤獨者書店」店主偉民,將母親李春鳳的手札獨立出版,慎重裝幀。疫情期間我在中山區朋丁書店發現《野花》,深感此書自出版意念到實質內容,皆鄭重且姝麗。李女士讀報自學識字,文字簡素,但充分表達了自身的念與想,憂與慮,因何開心因何失望。一位母親因自身的書寫而立體,很打動我這樣的讀者,想必對自家人更是意義非凡。
羨慕這麼一本書,羨慕一位母親她為自己寫點什麼。
我媽也留下一箱手札,軟皮精裝的工商日誌,中小企業常見贈品。但只錄事實,不寫心事。前兩天回娘家,我又重讀了她的部分筆記,我媽寫字好看,十分英氣,這使得我所有的小學老師(透過家庭聯絡簿)都對她留下印象。
媽媽好看字跡所記錄的,絕大多數是帳款和金流,其中有相當比例是匯給我和我弟海外讀書的錢。私人行程,則多是與家人外出用餐的紀錄。如共餐的成員,菜色內容(反映她對烹飪的敏感),消費金額。那批文字不露心跡,但也是一天一天活過的日子。摸著紙上的字,強烈的想念我媽。
我媽小時候是否預想過自己會活成什麼樣?她沒提過,我不知道。但隨年紀增長,我愈是明白,我媽非常可能「不是」按自己的理想長大的。她的職業由家人安排(家族企業),她沒得選。婚姻由長輩促成,不是她選的。她不是將夢想掛在嘴邊的那一輩人。從終點回望,我媽將大把時間和自我讓渡給原生家庭、婚姻和小孩,並且沒有遷怒任何人。
偏偏我媽這樣一個看起來聽話的女生,既足夠清醒不落俗套,又有相當才具。這樣的她,人生到底成了一個孝女+賢妻+良母的版本。她不曾抱怨,但目睹一切的女兒的我,不由自主感到手邊的一切,我的無拘束,無後顧之憂,乃至我的「有得選」,幾乎像是不義之財,皆由於她的鋪墊。
我在意這些,寫著的也是,成為一個母親的內在基礎建設也是。孩子在人生初期,得靠他人捐出部分人生來養著,既是功勞也是苦勞。因為記得我媽曾待我的種種,後來才願意去當媽,而不問值不值得。
佳穎,寫著這些時,我正讀著你今年重新校訂出版的兩本少作,短篇小說集《不吠》和《小碎肉末》。二十歲前後年紀的作品,寫出這樣貼著我們生長的社會,人情洞明的小說,實在驚人。如今的你怎麼看待這兩本作品多年後的再出版,以及它們與我們當下時空的關係?
李佳穎:
《不吠》與《小碎肉末》裡的短篇小說是我二十一歲到二十九歲之間的作品,文字簡單,關注的多是隱晦但恆常的情感,會打動我的短篇小說也經常是這樣的類型。
重新出版的最大原因是我想修改這些短篇小說裡使用台語的部分,將當年以手寫口表達台語的文字,以今日的台文正字重寫一次。除此之外,我無意更動這兩本書(包括後記)的內容與用字遣詞。我已離開這些短篇小說太久,久到要我用本位去思索當時創作的細節,那不確定性幾乎是一種再創作。
但作為讀者,我認為這些小說放在當下時空來看仍有些意思。前陣子「如何不讀三民主義」成為世代顯學,突然想起《不吠》裡有一個翻開三民主義課本就會嘔吐的高中生陳言伊(出自短篇小說〈車廂裡的色情狂〉)可無縫加入討論。文字凝住了那一刻的書寫者,也凝住了書寫對象與主題與血液裡的DNA,讓我們想像蚊子死前發生的事,讓我們以為靠近了恐龍一點。
最後我要跟自《老派少女購物路線》後苦等已四年的愛珠讀者們一起問一個問題:聽到小道消息,運氣好的話我們可以在今年讀到你的新書。可以說說任何關於這本新書的事嗎?書名?主題?出版時程?創作方法?黃同學負責部分?任何事!
洪愛珠:
「翻開三民主義課本就會嘔吐」的高中生,我讀的時候很能會心,少時有些不適幾乎雷同,當年不明所以,只覺體感異常壓抑,差別在沒有生理性嘔吐出來。讀你這批小說,有一些細小、邊緣的感受被扯動,並有奇異的清淤之效。
是不是今年還說不準,但確實在準備第二本書。它仍然是本散文集,仍寫周遭之人,寫食物,具名去寫些有光陰累積的事物與商號。然而相較於《老派少女購物路線》的私人情感為重,新書關懷範圍稍微放大,在回憶家庭的敘事裡,也寫進一些筍農、豬肉販、行動菜車、賣刀和賣烏魚子的老店。最緊要,是寫幾位老人,我在他們身上習得如何自處。這批文字是我一個八○年代台北城郊長大的小孩,成長過來這一路所見的事物人景。攜帶著對其他人類的好奇,乃至自己鄉土的善意。
至於與女兒黃同學有關的「母女學步」,大約會放在第三本書,順利的話。
最後要謝謝佳穎。我們的相對論啟動得很早,幾個月來慢慢對寫,意外在寫作者、女兒與母親的身分裡,有許多共振和啟發,珍惜這份經驗,並祝福我們未來的創作。
2025年九月《文學相對論》
騷夏×湖南蟲
將於9月1-2日登場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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