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玲:四個故事,四種境遇
什麼是單相思呢?應該是心中深深戀慕某人,但是因為某種原因,不敢、或者是不可能讓對方知道,所以就一個人自苦。單相思也可能很激烈、很痛苦。就因為「某種原因」會根據每位相思者的境遇而不同,也會因為相思者的個性、心理狀態而不相同,所以每一段單相思故事都會不一樣呢。
一個少女單相思的故事
三十五年前,1986年,我寫過極短篇小說〈八年初戀〉,就是講一個少女單相思的故事。小琴由十二歲開始就單戀隔壁巷子一個十四歲的男生,她上學的時候,都在公車站等他出現。她由初中一年級到高中二年級,單相思五年,不敢跟他說一句話,更不敢讓他知道。小琴跟要好的女同學說:「我能夠天天看見他已經滿足了。」有一次,那男生走過,見到她身旁地上有一張書籤,以為是她掉的,拾起來給她,「她呆望著他,傻乎乎地接過不屬於她的書籤。他只望她一眼,點下頭就走了。小琴的臉色由紅轉白,握住書籤的手仍發著抖。也許他已經知道了,誰教自己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明天他會用什麼眼光瞧她呢?不論什麼眼光她都害怕……」
故事的結局出現轉折。她讀完高二,那男生考取大學北上了。次年小琴也考上大學北上,有一天在校園看見那男生騎單車經過,她不但沒有驚喜,竟然對他完全沒有感覺。這小說是不是取材自我的經驗呢?是的,部分取材我的經驗。我少女時期真的五年如一日,單戀住隔幾條巷子的一個男生。應該是因為他的臉好看到像畫的一樣,大大的雙眼皮眼睛,眼珠黑如墨。現在回想起來,這段單相思完全是自己建造的空中樓閣,我並不想由空中樓閣中走出來。根本不可能發展兩人的情感,因為我自己堆積了障礙。大概是少女的自我防衛心理形成一個夢,把男女的間隔拉到無限遠,是最安全的距離。
困境主要是在內心築牆
我的學生之中有一個單相思的例子。他是研究生,個性敏感,具有責任心和正義感的青年。第二年他的個性變了,變得不跟人溝通,總是獨自沉思。我約他深談,他說:「我談戀愛了。」
我想戀愛中的人應該容光煥發才對,怎麼變得有些憂鬱?我問他:「女朋友也在這間大學念書嗎?」
他說:「她已經工作了,在外縣市。」
我問:「既然她在外縣市,你們多久見一次?」
他說:「上次見面是半年以前。」
我狐疑地問:「這樣如何維持你們的關係啊?」
他說:「不會啊,我們深深相愛呢!」
「是不是每天都用視訊見面?」
他說:「沒有啊,我還沒有向她告白。」
聽到這裡,知道問題大了。我再三告訴他要先跟她告白才可能發展戀情,他只笑而不答。這是個單相思成病的例子。他把未來可能發生的相愛,和現在他的單相思情況混在一起,時間錯亂了;幻想和現實混在一起。也就是所謂的思覺失調症。後來他休學了。
在以上兩個單相思故事中,困境主要是由相思者自己在內心築起圍牆而造成的,有自欺成分。以下兩個單相思困境的故事更走極端,兩個主人翁都因單相思而死。他們固然在心理上自困,但是造成困境的致命原因是外境。兩個故事不是出自真實人生,而是作家筆下的單相思人物。一中一西兩位大作家都洞悉人性和情境,我就把它當真的來討論吧。
少年維特沒有出路
十八世紀德國作家歌德的成名作《少年維特的煩惱》就是描寫陷入單相思的維特,因為絕望而自殺的故事。十八世紀的歐洲比起古代中國,男女社交自由很多。中產階級的男子可以在社交場合結識女子,可以到女子家中正式拜訪。女子在結婚前也可以在家接見不止一位仰慕她的訪客。但是當然不像現代可以外出約會。維特在鎮上的舞會結識綠蒂,他一見鍾情,兩人相談融洽,不幸的是綠蒂已經訂婚了。恰逢未婚夫在外地,維特登門追求,為綠蒂所拒。未婚夫回來後,維特失望地離開。後來綠蒂結了婚,維特仍然困在單相思之中,他又回該鎮,到心上人婚後的家裡拜訪,歌德這麼描寫維特的心情:「我這個人完了,我再也無法忍受了!今天我坐在她身邊,我坐著,她彈著鋼琴,彈出各種曲調,全都是她內心情感的流露……我眼裡噙著淚水。我低下頭,看到了她的結婚戒指。我的眼淚滾滾而流。」
歌德詳細地描寫維特的心理狀態,他陷入無盡的狂躁和鬱悶之中,為了脫離這種狀態,他選擇舉槍自盡。維特的困境跟當時社會婚姻制度有關,他不可能要求綠蒂解除訂婚婚約,更不可能要求她離婚。所以維特的處境沒有出路,不像在今天社會比較容忍解除婚約、外遇、離婚。
在夢中相識,而且做愛
我想古今中外最離奇、離奇到匪夷所思的單相思故事,就是十六世紀湯顯祖筆下《牡丹亭》杜麗娘的遭遇。第一樁離奇事是杜麗娘從來沒有見過男主角柳夢梅,連他名字都沒有聽過,卻為他患相思病!不僅患相思,還真正病倒,香消玉殞!更離奇的是過了三年柳夢梅找人挖出杜麗娘的棺材,一開棺,杜麗娘不止屍身不壞,而且復活了。湯顯祖必須使用許多意料之外的手法令這些不可能變成可能,採用得最頻繁的就是夢境。
其實是身在廣州的柳生,先夢到在今江西省大庾安南郡的杜麗娘。在第二齣「言懷」,他夢見梅花樹下立著一位美人,於是把自己名字改為夢梅。這是湯顯祖高明的伏筆,暗示他未來會在梅花樹下挖出杜麗娘。到第十齣「驚夢」才輪到杜麗娘作夢。杜麗娘的父親杜寶任安南太守,他們家的大宅有後花園。杜麗娘遊完花園在閨房靠著几案小睡,夢見英俊的書生,把她帶去花園的太湖石下,與她相擁交歡。這書生當然就是柳夢梅,他們在夢中相識、而且做愛。對此我有些質疑,一個不到十六歲、出身官宦人家的少女,生活在禮教嚴謹的家庭,應該從來沒有讀過有關歡愛的詞章,更不可能看過春宮,如此純真的少女如何想像得出夢中的做愛感覺?總之,兩人愛情是靠夢境推展。
湯顯祖出人意料的手法
《牡丹亭》中湯顯祖運用的另一種手法,以合理化離奇情節,就是增加了陰間的故事。杜麗娘之能夠死後還魂,是因為陰府判官判決她陽壽未盡,「前係幽歡,後成明配」。還有,杜麗娘死後三年,柳夢梅由廣州北上科考,經過安南住進杜麗娘家後花園旁的梅花庵養病,杜麗娘的鬼魂出現跟柳生相見,互定終生。用夢境和鬼魂的手法不足夠,湯顯祖還用了一個道具,就是杜麗娘的自畫像。柳生在她夢見二人交歡的太湖石下,拾到檀香畫匣,他拾到杜麗娘的自畫像後,開始對她朝思暮想,所以這幅自畫像牽引他們的姻緣。
到底為什麼《牡丹亭》中愛情的障礙,多到不可能超越呢?湯顯祖大概用極端的手法來呈現士大夫階級未婚少女在封建社會的困境。她們當然沒有跟男性交往的自由,少女對自己的未來連一絲自主權都沒有。《牡丹亭》中父權社會甚至禁止閨中少女踏足自己家的後花園。在第九齣「肅苑」中,婢女春香說:「後花園走走吧。」杜麗娘說:「死丫頭,老爺聞知怎好?」杜麗娘在夢中找到她的愛人,但是她的困境卻更嚴重:她不知道現實中有沒有這個人,即使有這個人,對象、婚期全都由父母決定,根本不可能嫁給他,所以她只能困在單相思之中,相思到死。這是完全沒有出路的單相思困境。
陳義芝:紛飛著碎片的萬花筒
啊,鍾玲已分析得極透徹了。
若問緣何單相思?我即刻想到的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所說:最初的人呈圓球狀,各有四條胳臂、四條腿、兩張臉,他們能任意翻騰,甚至飛上天去衝撞眾神。宙斯為削弱人的力量,將人劈成兩半,被劈成兩半的人都成了不完整的半人,無時無刻不想念自己的另一半,尋找與自己相合的另一半。
於是,人從孩童就有了懵懂的情思,以至於垂老仍有糾纏的情根。先天的「殘損」造成後天補償式的困擾;後天的「恨不相逢」又成為無解的煩惱、難以治癒的病。
愛情容易實現嗎?試想,星空萬點,茫茫人海,去哪裡遇見最適合自己的人?通常只在現有的環境找到一個較接近的人罷了。
留下咫尺天涯的惆悵
我的「初戀」,可回溯至小學三年級,被一個穿水藍色尼龍紗、手臂塗了紅藥水的女孩吸引。在1960年代初的鄉間,不少同學還穿麵粉袋改製衣服的歲月,她曾經是我愛慕的焦點。其後我對「另一半」的遐思,留痕在〈水邊札記〉一文,那如櫻樹一般,容顏無絲毫恨憾短缺的女孩,站在溫泉鄉的營火堆前輕歌,在眾人讚嘆的眼神中,在我內心掩映跳動的光影裡。
四十年前,我那首〈蒹葭〉的寫作源起,也因「可望而不可即」的興發。我在散文筆下是這麼寫的:
距離是美。
有一天下課,隔著學生奔躍的籃球場如隔一條大河,我看到對面大樓走廊站著一位女老師,也正憑欄外望。剩最後一堂課未上,太陽偏斜,一部分光照被大樓遮擋住;她鮮明的水綠上裝,在水泥牆邊凝聚了采采而又迷離的春意。相隔數十公尺遠,目光不可能交會,我在這一方,依稀辨認。
真像在長安水邊遙遙觀望的一位麗人啊,我在三樓,她在四樓,東西之間流轉的是靜靜的時光和曾經醞釀過蟄伏著的輕輕感覺。
不知道她是否也正望我?知不知道我在對岸等她相看?也許我應將目光移向奔跑爭逐的學童才是?設想她是在河的上游,我應立於沙洲,在下游虔心地等候。
……直到上課鐘響,那如後塘一朵綠蓮的人影已消失不見,留下咫尺天涯的惆悵,在我的詩行:
當苔濕而又迷茫的路如秋意長
我感覺不論白露未已或已
恍惚的身影都成了夢裡的蓮花
那比七世更早以前
就注定要使人痛苦的人啊
不知何時能做愛情的主人
談到《少年維特的煩惱》,維特固然深陷單相思的困境,女主角綠蒂何嘗不然?綠蒂和維特一樣愛讀感傷主義的小說,她與維特在一起時,可以把手擱在他的手上,可以讓啄過她芳唇的金絲雀的喙也去親啄維特,當她凝視維特,有不由自主的歡愉……綠蒂也愛維特,不能與維特結合的原因不同,借用鍾玲的話:「困境主要是由相思者自己在內心築起圍牆而造成的」。她的心牆來自社會體制、倫理規範的束縛壓力。
古希臘劇作家索福克勒斯說:天下奇異的事物雖然多,卻沒有一件比人更奇異。相思是愛情中最奇異的事物,千古以來無人能逃脫相思的折磨,它像一座絕壁高崖,我們都掛在崖上,除非你心死,否則或將感受無法與對方般配的悲哀,或者雖兩心相印卻因種種原因而不能廝守,彼此都懷著時時墜入深谷的情恨。
這是人與生俱來的困窮與需求,是生命夾帶著的癡愚所致,不知何時能做愛情的主人。所以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一個解構主義的文本(又譯《戀人絮語》)》說:
出現在戀人腦子裡的種種情境是沒有任何次序可求的。好端端便會失魂落魄,感到沉醉,飄飄悠悠……
像一個開有孔洞的水桶
我常想,愛的追求,像一個開有孔洞的水桶,不斷地盛接又不斷地流走。不斷地盛接,為了滿足;不斷地流走,始終空虛。
我又想,單相思的內心世界像什麼?像一具紛飛著繽紛碎片的萬花筒。古往今來無數纏綿的詩詞、傳說莫非一具具萬花筒應現的姿采。單相思的人困在「想聞歡喚聲,虛應空中諾」的幻境,一如我的〈子夜歌〉所虛構:
沒有肌膚的溫度但我感覺鼻息
沒有溫存的氣息但我感覺肌膚
十分靠近那瞬間
妳換穿了絲絨睡衣像明月
換穿了明月像天空
與飄飛的冰雪歡憐
以一具鴿子的身體貼近我心房
一句傳音入密的眼神鑽進我脊骨
感覺弄人!在現實中有難以捉摸的倩影,去到夢中只能是來自藐姑射之山的,一縷窈窕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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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玲
教育和學術是我的事業,在美國、香港、台灣、澳門的大學教書、寫專書論文、做院長、協理副校長。文學創作是志業,讀大學開始寫小說、現代詩、散文,但是事業打斷了志業。2018年由澳門大學退休才全職寫作,活的很扎實。
陳義芝
陳義芝,生在花蓮長在彰化,曾就學於高雄,現居住於台北。當過中小學教師,也擔任過大學教授,做過最長久的工作是文學編輯。寫詩,寫散文,最近出版的詩集是《無盡之歌》,另有日記書《晚來天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