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程廷Apyang Imiq/傳統服(上)
Apay不會織布,臉上無橋梁,她的bubu左右雙頰對稱,通往祖靈國度的虹橋。比她更年長的那些老人,人人臉上顯目標誌,象徵成年的刻印。男生打獵,女生織布,然後可以紋面,結婚生小孩。但Apay沒有,她出生在日本人剛剛離開,國民黨正好進來台灣的年代。
國家說紋面是陋習,惡人身上才作記號,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破壞生物自然法則。老人沒選擇,讓臉上淡沒。Apay有時覺得自己很醜陋,缺少了什麼。不只是紋面和織布,婆婆看著她,看透一只蒼白靈魂,說她根本不女人。
她的人生圍繞丈夫,溪邊放水牛,山上拔花生,工地綁鋼筋,哪一樣工作自己自己,沒有男人在一旁。
婆婆雙頰墨綠色,鮮豔紋路說北邊部落純正口音,不像她接受國語教育,又來自南方,太魯閣語都變形了。他們有許多綜合詞句,冰箱電話車子,或是「你好嗎?」日漢太魯閣混淆,她跟著鄉公所的人說:「Malu su hug?」──你好嗎?此好並非好,Malu是美好漂亮,卻不是你今天「好不好」。婆婆臭罵沒人問候今天美好不美好,明明問候健康不健康,對,你就是個不強壯又不健康的女人,「Kmbiyax!」──多強壯一點。
每次這些字跑出來,婆婆就嚴厲指正,懷疑Apay非我族類,外地來冒充。Apay生氣回嘴,那你要吃什麼,我一個根本外地人,外人不養自己人,不如你自己去挖地瓜。婆媳倆從沒好好相處,各自房間不同世界。
Apay自卑不懂織布,媽媽Quruq織好多條,五花八門的技法,平織夾織斜紋織,最高級是浮織。有些她看得懂,有些卻怎麼樣都想不透徹,Quruq怎麼完成巨量的細緻作品。Quruq很少睡覺,屋裡一點燭火,織布機前來回手臂,條條絲線集結一塊完整布疋。
她問Quruq為什麼要織,工廠就有了。Quruq說我們是人啊,我很喜歡織布,而且要織給你們,答案簡單得令人不知如何反駁。
Apay結婚那一天,一只大竹簍塞滿織品,Quruq說全部都是你的,帶去夫家分享家人,晚上防禦寒冷,白天遮擋蚊蟲,女人的財產就是織布。現在時代不一樣,你們好可憐,沒辦法學習,未來也不會學,幫你多織一些,好好過日子。
竹簍裡還有一套完整傳統服,感恩祭或表演場合,穿上去一隻大蝴蝶,翅膀恣意伸展,翩翩鱗粉掉落,她炫耀這一套手織服,即使粗厚苧麻線,熱氣淤積皮膚,她是夏天一顆地瓜,放在炭火中燒烤。其他人勸Apay換穿改良服,電繡紋路簡約大方,製作迅速又方便,任何圖紋機器都製作得出來。尼龍材質輕薄,適合山腳炎熱溫度,是否你依舊高山,海拔千米聚落,穿厚重衣服讓汗水折磨呢?
傳統服高山遷徙平地,布面粒粒眼睛,接受太陽注視,烤焦的祖靈之眼。儘管如此,偶爾傳來一句:「Payi,你的衣服真的好漂亮,誰做的?」Apay依舊難忍興奮口吻:「Snalu bubu mu!」(我媽媽做的!)宏亮不掩飾。
某天,學校引進紐西蘭織帶機,輕巧木材長方形,一桌一台,方便操作。對比傳統地上織布機,完整茄苳烏心石,精雕細琢,厚重大木頭,地震壓死人。老師教授編織課,Sudu發狂,著迷這項「傳統工藝」。織帶機不及傳統地機,無法編織大塊布疋,發揮精密技術,更無法敲擊木頭回響崩崩聲,但也足夠讓孩子樂於享受織作樂趣。Sudu學得很快,簡單工具長出複雜形狀。
織機不能帶回家,Sudu就央求Mimi買一台,母親熬不過請求,隔壁部落找人做,模仿型制組合零件,工匠切割C型鋼,螺帽鎖鋁管,鐵條做軸承,笨重機器,壓印房間大桌上。每天放學,Sudu雙腿開合,認真到深夜,Mimi懷疑兒子到底有沒有睡覺。
Sudu央求買線,媽媽就開車帶著他一起上市區,他的房間累積各色線材──棉線麻線棉麻線,根本小型紡織廠。他製作好幾條織帶,分送給喜歡的老師和朋友,他也織好幾條給母親,Mimi裁剪成方塊,再用縫紉機加工,套上鑰匙圈,掛在包包醒目處。
Mimi離開幼兒園後,轉去衛生室當助理,同樣不需正式學經歷,受訓通過即入職,這個職位是醫療助手更是翻譯人員。老人家不會說國語,醫師搭配口譯,解決問診溝通。一開始主任不敢錄取Mimi,畢竟經歷傳遍全鄉,誰知道Mimi會不會打錯針,還是給錯藥,好在擔任村長的表哥幫忙說話,她才入得了門。
衛生室同事看到懸掛鑰匙圈,Mimi炫耀兒子手作,紛紛要求加訂,索性她當起經紀人,接下好多訂單。看著兒子不亦樂乎地編織,她心裡好滿足,下了班就協助加工,製作鑰匙圈,兩人長時間共處,滿是笑容。
Sudu明明只是個國中生,卻對工藝品有極高的敏感度,他要媽媽買不同材質顏色釦環,搭配形式花紋,白鐵不鏽鋼塑膠圈,創造別出心裁的搭配,Sudu比對再比對,看穿符碼,他甚至要求學裁縫,創造特別款式。
某天,Mimi載著兩個小孩去找Apay,孩子留下,自己去鄰村找朋友,她叮嚀他們要聽話,不要惹外婆生氣。Apay說他們都很乖,等著女兒離開後,交代雜貨店買保力達,多的錢買糖果。
Apay與友人在院子喝酒,氣氛歡樂,聲音比聲音,看誰夠大聲。Yuhaw專注看卡通,Sudu則默默走進Apay房間。
他再次打開那個厚重衣櫃,手指頭摩擦溫厚木頭,心裡崩崩崩,落下打鼓聲,四處張望,陽光照不完全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翻理,挪移那件傳統服。他興奮的心情難以言喻,想要穿上去,打開樹洞的祕密。
Sudu一直對女性衣物有著莫名迷戀,他趁Mimi不在家,邀請隔壁小女孩一起在媽媽的房間玩耍,從櫥櫃裡翻出輕柔薄紗,套上長裙,在床上翻來覆去,爬上高高櫃子,使勁往下跳,假裝搭乘電梯,在百貨公司上班的專櫃小姐。
眼前傳統服像是山裡碧綠水潭,岸上看清河底大小石頭,但隔水終究一面牆,跳進水中央,就能知道水色無透明,有些迷濛青綠色,有些閃耀澄澄橘光,還有那些順流鑽進石縫裡的苦花魚,被隱形的線牽引,前面拉,後面推,一下子出現,又一下子消失。
學校裡老師教女孩穿傳統服,Sudu耳朵放大仔細聽,拿起袖套,右手穿左手,袖口一圈漂亮浮織,大片紅毛線漂流,像一座座舞動山脈,袖子長度剛剛好,停留在手腕,像是為他量身打造。片裙舉起來,順腰線貼合,右側接左側,頂端打一個蝴蝶結。他在鏡子前轉三圈,確認棉繩牢靠不墜,仔細端詳裙襬流到膝下長度,不順眼又拆掉,反反覆覆,留下最滿意的角度。
繽紛毛線纏繞,腰帶綁在片裙外,剩餘流線在髖部擺盪,風吹樹枝,地板浮上稀疏暈影。他從包包中取出手作織帶,格子簿塗抹許久,想像粒粒眼球,他雙手的創作,米白色純底,無數個精細夾織。
眼睛取名字,藍色守衛,盼望別再被哥哥欺負,六角形範圍,挑七到十一經格,階梯般營造小城堡,中間一顆色緯填滿大菱形,溫柔觀看萬物。粉紅色美麗,他視窗總如此,二十一顆小菱形圍繞,大菱形左右對稱,留下廣大開口,足夠大聲說話的嘴巴,告訴眾人心中所想,人人繳付忠實耳朵,認真聽話。橘色足跡,兩條錯落的斜角,編織成對腳印,臨摹傳統布上經典圖紋,無懼踏出步伐。
幾個小時過去,Mimi回來沒看到Sudu,問了大兒子,Yuhaw回應肯定在外婆房間玩衣服,Mimi轉頭看母親,Apay舒服地躺在涼椅上,酣熱臉頰吐出難聞酒氣,她瞇起眼睛慵懶地說:「你的寶貝兒子就在我房間啦,去看他睡得多麼香甜。」
Mimi走進房間,夕陽餘暉灑在兒子臉上,朦朧不識眉頭,嘴角上揚抑或下扁,他的夢究竟香甜痛苦,那套Apay的傳統服,舒適地套在兒子身上,一幅故事未盡之畫。粒粒菱紋,舒適眼睛,工整長在雙腿上。Apay從背後走來,拿起棉被輕輕覆蓋。Mimi突然想起Krut,那孩子的名字是「切斷」,奇怪他的父母怎麼會取這個名字。
Mimi眼淚不自覺流下,反覆糾結回憶中,她被革除職位,離開近十年的職場,離開總是充滿歡樂笑聲的教室。一切息事寧人,歸咎失職,辦公室裡於情於理,錚錚嚴詞,老師求求您,別再造成困擾,學校始終得營運,部落不能沒有托兒所……Krut的爸媽要求賠償,官司打了又打,金額怎麼付,那些不堪記憶像蠕動的蛆,不斷在腦袋裡鑽動,好幾個夜晚,她煎熬地翻來覆去。腳步往前多踏一步,雙手往前再延伸一些,再一公分就好。
Sudu在黑暗中醒來,問母親怎麼哭了。
「沒事了,肚子餓不餓,等等一起吃飯。」廚房傳來Apay燒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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