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ay早看穿她女兒這第二個小孩喜歡女生的東西，她沒有「老」到忽略社會不斷改變，她小時候短暫住過的竹子房、tama說過的話、國小得過的全鄉健康寶寶獎狀……沒過幾年，有了沖水馬桶的廁間，雖然她還是跟著老人家說：「Maha ku ngangut hay！」（註1）然後安靜地打開門走出去。還有對面的Sili，每次紅著臉，大拇指食指頭輕巧夾住高腳杯，搖晃細軟腰肢，門口大聲喊：「Payi（註2），我們乾一杯！」一飲過後眼淚嘩啦啦流下來，拉著Apay哭訴，那個老早拋棄他超過五年的男朋友。
Apay沒有老到忘記目睹這些變化，每一年的每一天，總有事情不一樣。不變的始終是她喝醉會說的那句：「國民黨萬歲、國民黨萬歲、國民黨萬歲……」國小老師要求孩童上課前，對著蔣公照片大喊三次。
Apay把那套傳統服拿出來，她也沒有老到忘記八年前曾穿著這套bubu Quruq（註3）織的衣服，聽著村長的指示上遊覽車，第一次參加鄉公所舉辦的祖靈祭。她從沒有聽聞祖靈祭，更沒有聽過Mqay Bari（註4），只知道tama（註5）上山打獵前，總在圍牆上點三支菸，放三顆檳榔和三杯紅標米酒。
總之，沒有人知道Apay比喝了三瓶保力達更開心。她心花怒放地忽略冷氣孔直直吹著頭頂，衛生所的巡迴門診，醫生說到了這個歲數，最好少吹風受涼。她專注地看純淨的米白色族服上，鑲嵌一顆顆粉紅、粉藍、粉紫的眼睛，大大小小的菱形紋。
她學貓咪仔細地檢視，不自覺露出驕傲笑容。Quruq是部落裡出了名「很會織布的女人」，眼睛老鷹般尖銳，經線和緯線交錯中，清楚地翻理色緯該走哪一條路。當其他payi在一條片裙上挑戰三至四個圖紋，Quruq早已走在部落最前端，在這條片裙上織出了十三個不同的圖紋，也許十五個。
Apay數過，她的孫子Sudu肯定也數過……
Sudu是他媽媽Mimi生的第二個小孩，媽媽老說把他生錯了。整齊的輪廓、細緻的皮膚和嬌小的身形，哭泣時肩骨凸起來，像小狗細長的小腿，突然脹大的膝蓋，還有笑起來眼角細細魚尾紋，簡直跟Mimi一模一樣。更別說他們在臉頰左側，同個位置上長出黑痣。
Mimi的丈夫還沒有去山上種地瓜前（註6），不斷說這次一定要女生，他們已經生了一個男生，一男一女剛剛好。丈夫輕輕摸著妻子的肚子說：「妹妹要乖，要像媽媽一樣漂亮，要像媽媽一樣溫柔，要像媽媽一樣很愛很愛我。」
偏偏產檢報告一樣，即將出生的是男性嬰兒。誰知道是不是utux（註7）垂聽丈夫祈求，讓第二個兒子果真如母，既漂亮又溫柔。
Sudu的哥哥Yuhaw，總吆喝附近孩子，相聚看卡通，《灌籃高手》還是《幽遊白書》，Sudu沒有興趣，他更喜歡《美少女戰士》，還會跟著林小兔旋轉並伸出纖細手指，指著哥哥說：「我要代替月亮懲罰你！」Yuhaw吐一球超大口水在地上：「死變態！」
Sudu沒過幾年後真正理解，死變態不只是形容依照tama請求，跟bubu一樣美麗又溫柔，更讓他進了國中之後，被一群學長抓去給鳳凰樹「阿魯巴」，人群中包括Yuhaw，喉結橘子擠壓聲道，發出難聽的：「魯死他！」
Sudu回家不會告訴Mimi，他的血緣凝結父親的冷僻與母親的溫柔，他發洩情緒的方式是「離家出走」。Sudu鍾情離家，出走形式與時間長短不盡相同。最經典的那一次，他打包去山上的行李，背上一個身形比例過分巨大的茄芷袋。
尼龍材質堅韌，加裝兩條背帶，用一個造型相似弓箭的織具，將粗厚苧麻繩編織成帶，也可以用彩色米袋取代，裁切適切大小，邊角上縫線。加裝方式容易，四腳安上鐵扣環，上二下二，繩子綁上去，童軍結自行調整長短。
Sudu想像山上會需要的工具：鐮刀、開山刀、尼龍繩、打火機、一個飯糰、一包鹽巴、一條珍藏織布，還有一本少女漫畫。他趁大家睡午覺走出門，一路往山的方向。他們家後面幾百公尺一座大山，只是坡度陡峭，一般人不從此處入山，繞過山腳有更好的產業道路，輕鬆直通山頂。
走沒多久就後悔，鬆動碎石腳掌下分裂，每一步都驚險萬分，山坡是難以穩定的泥沼，向前向上踩一步，向後向下退三步。好不容易爬到一棵野桑樹下，Sudu喘氣連連。
蒐集乾枯落葉與樹枝，黑夜來臨前預習生火，樹枝疊金字塔，下面餘留空隙，樹葉搓成小米糰，打火機點著後趕緊塞進去，卻怎麼樣都點不起火來，反覆試了幾次，白煙冒出又很快熄滅。
他沮喪地想算了，反正現在夏天，還好有帶上織布，披著度過就好。天幕逐漸暗沉，高昂的蟬叫聲頓時停歇，四處安靜下來，遠遠聽到動物悲鳴，好像果子狸又像山羌，他害怕得緊緊抓著布毯，藏匿浮躁氣息。
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密密麻麻地聚集好多大蚊子，他不斷扭動，想讓身體全部藏進去，無奈再怎麼擠壓，總是露出來。Sudu把所有東西收回背袋裡，淒厲地哭著走回家。
一到家，Mimi將他抱起來，問到底去哪了，整張臉蚊子吻過的紅豆冰。Sudu止不住哭聲，不清不楚。Mimi輕拍兒子後背，讓哭聲漸漸停歇。
Mimi的人生走起來其實跟其他女人沒太大差異，這個部落每一戶人家，女人都是將身體作引擎，二行程機油隨時保養，油門催下去，遠不見終點。Mimi是眾多樣板中的其中一個。
婚後原待在家中照顧小孩，沒想到丈夫很快離世，她立即外出找工作，努力養活一家三口。當時衛生所推動幼兒照顧員，上滿培訓課程，再通過考試即可拿取執照，沒過高門檻的限制，吸引她順利成為托兒所老師。
Mimi喜歡孩子們呼喚高老師，或是乾脆叫Mimi，聽起來格外親切。她教國語，寫名字，唱歌和跳舞。看著小小笑臉，得到難以計算的滿足感。她在工作中填補失去丈夫的寂寞與失落，深愛的兩個兒子，加上托兒所一顆顆小腦袋，都是她用心照顧的家人。
直到某天，一切驟變。
托兒所送來一個過動症的孩子Krut，園長和老師一起開會，園區設施及專業程度，不適合接收。Mimi心疼卻也尊重大家的想法，他們從來沒有照顧類似的孩子，不清楚如何與過動症相處。
孩子爸媽哭著懇求園長收留，他們跑遍鄉內所有學校，沒有單位願意接受，夫妻倆白天上工地，裸露鋼筋和尖銳釘子到處飛，怎麼可能帶上兒子。拜託拜託，就讓Krut在這裡，膝蓋下跪，哭到屋頂浪板都在震動。
園長熟悉夫妻倆的家庭狀況，能把孩子放在鄉立托兒所，費用相對便宜，大家又住在同一個部落，關係緊密又常碰面，老師們主動些，多一點接觸或許就能促進對孩子的認識，研擬適當照顧。
一開始，Mimi感到不知所措，Krut動不動就哭鬧，個性異常執著，音樂課大家扯著喉嚨唱歌，他就手腳張揚地大吼大叫，動手推其他小孩，全部閉嘴。嘴巴反覆：「回家回家回家，爸爸媽媽回家，Krut也要回家回家回家。」Mimi舉手讓大家停止，安靜幾分鐘。Krut詭異地拱起後背，雙腿彎曲，蜷縮於地，Mimi抱起來，指揮大家繼續唱。
日子久了，Mimi覺得Krut其實很可愛，只是腦袋中有一個機關，一個小零件。鬧起脾氣雖難收拾，慢慢引導，總是過得去。
Krut心情好的時候，爬上脖子叫Mimi，坐上校車返家，大聲唱歌，想必是期待見爸媽。他身體瘦小，一隻小螞蟻，胃口卻異常，吃完桌上餐盤，拿湯匙大聲敲，嚷著說不夠不夠。Mimi嘗試讓其他人學著相處，暴怒的時候，放他一個人，不要理會，冷靜了再靠近。
某次，學校辦理校外教學，全校搭車去北邊，製作麻糬的觀光工廠，行前園長和老師們一起開會，確認活動行程及工作分配，複誦安全須知。
車子抵達後，一個老師車門站位，讓孩子陸續下車；Mimi車下把關，整理隊伍，排隊站好。所有人到齊，一起走入廠內。Krut踩下階梯，鬆脫繩子的小狗，快速衝向大馬路，Mimi趕緊伸出去，拉到肩上衣領又滑落。
Krut好像一個充氣娃娃，高高地被拋在天空，影子隨一座彩虹橋，在空中劃出乾淨弧形。
註：1 太魯閣族用族語說「我要去上廁所」會說：「maha ku ngngut hay!」意思為我要去外面一下，婉轉表達要去上廁所的意思。
2□太魯閣語：女性耆老。
3□母親Quruq。
4□祖靈祭的族語。
5□太魯閣語：男性耆老。
6□寓意過世。
7 太魯閣語：祖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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