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浪漫想像
這一幅三枚續名叫〈宮本武藏之鯨退治〉,是日本江戶時期浮世繪大家歌川國芳(1798-1861)的著名作品,呈現出驚人的迫力。波濤洶湧的海面上,一隻大鯨占滿了畫面,相形之下,站在鯨背上「屠鯨」的宮本武藏顯得相當渺小。但正因為這樣,更顯出他勇氣十足兼且武藝高強,敢於挑戰並且最終征服了這龐然巨獸。
歌川國芳的畫藝精湛不說,他比同時代其他浮世繪畫家更出色的地方,是想像力特別豐富,畫面的安排誇張靈活,動作激烈,讓靜止的圖畫看起來像是動畫,充滿視覺衝擊。所以雖然他的浮世繪作品取材相當廣泛,其中卻以「武者繪」最膾炙人口,被認為是武者繪創作的第一人。當時日本武者繪的取材,許多來自中國的小說傳奇,比方歌川國芳的武者繪成名代表作就是〈水滸傳〉的一百零八條好漢。宮本武藏是日本的傳奇劍豪,比歌川國芳早兩百年,民間流傳著無數關於他的精采戰鬥故事,很自然地也成為浮世繪畫家取材的對象。浮世繪畫作裡宮本武藏的眾多決戰對手中,以歌川國芳這幅〈宮本武藏之鯨退治〉裡的鯨魚最為龐大。
國芳在畫面的右上方寫了文字說明:「宮本武藏出生於肥後,後來成為豐前的武士,遊歷諸國精進自己的劍術,一次在肥前沿岸的海上,用劍刺穿一條巨大的鯨魚。」肥後、豐前與肥前,都是古代日本九州島的「令制國」名稱,肥前的海岸線很長,可以看到鯨魚。畫中的這條鯨魚從形狀看來比較像「露脊鯨」,會在日本出現的話應該是北太平洋露脊鯨。牠目前是世界上瀕危動物之一,雖然從二十世紀早期開始就已經禁止獵捕,數量仍然一直減少,處在滅絕的邊緣。歌川國芳所寫的這個「鯨退治」故事,沒有任何歷史佐證,大概純粹出於藝術家的浪漫想像,因此露脊鯨的瀕危不能算在宮本武藏的帳上。
撇開藝術欣賞的角度,我們仔細看看這幅畫,難免會產生一些疑問:首先,鯨魚生活在海中,武士生活在陸上,這條鯨魚哪裡招惹到宮本武藏了?其次,畫中鯨魚的身體整個暴露在空中,沒有任何部分浸在海水裡,這不合物理。如果說那是牠正躍出海面的一剎那的話,牠平展的身體姿勢也太不自然。最後,宮本武藏不會飛,當時也沒有直升機,他是怎麼跑到鯨魚背上的?在人類跳躍距離的範圍內,並沒有看到任何船隻。
鯨魚是巨大,罕見,而充滿傳奇色彩的生物,當然是入畫的好題材。人類畫鯨魚的歷史很長,古代不少畫家都畫過鯨魚,但他們絕大多數都沒有真的見過鯨魚,而見過鯨魚的,見到的也不是自然狀態下的鯨魚。我們知道這是事實,是因為古人畫出來的鯨魚大多胡說八道。究其原因,是鯨魚生活在深海,很難想像會有畫家為了「科研」坐上遠洋船隻尋找鯨魚來實地觀察,硬要畫就不外道聽塗說,憑著想像自由發揮。古人當然不知鯨魚是跟我們一樣的哺乳動物,就顧名思義,把它想像成一條很大很大的魚。比方中國早從漢朝開始就有關於「大魚」的記載,清朝政府也曾有台灣海岸「巨魚」擱淺的報告。光緒年間的八卦刊物《點石齋畫報》上有一則巨魚擱淺在澎湖的新聞,附精美插圖,看那體型必是鯨魚無疑,但外觀卻完全像餐桌上的清蒸魚。十六世紀的荷蘭畫家彼得□拉斯特曼(Pieter Lastman )根據聖經傳說故事所作的名畫〈約拿與鯨魚〉(現藏德國藝術宮博物館,Museum Kunstpalast)中的鯨魚,是條長相可怖中帶點萌的大魚,也絕對不是鯨魚。
擱淺在海岸的鯨魚
畫家不出海但能親眼看到鯨魚的機會還是有的,那就是擱淺在海岸的鯨魚。1601年有一條大鯨魚擱淺在荷蘭北方的貝弗韋克海邊沙灘上,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一大堆貴族名人都跑去圍觀。與拉斯特曼同時期的荷蘭著名版畫家揚□薩恩雷丹姆(Jan Saenredam)也跑去細看,留下了一幅名作〈貝弗韋克的擱淺鯨魚〉(現藏荷蘭國家博物館,Rijksmuseum)。畫中的鯨魚屍體非常寫實,一望而知是抹香鯨,但這條鯨魚的模樣可不像〈宮本武藏之鯨退治〉中的露脊鯨那樣威武,因為牠擱淺了許久,已經死了好一陣子。牠的口中湧出大量的血和液體,整個身體腫脹起來,背側已經因氣體積聚而爆開一個大口,內臟從裡面傾瀉而出。圍觀的群眾中有位貴族模樣的人用漂亮手絹掩著鼻子,顯示這鯨魚屍體還發出陣陣的惡臭。薩恩雷丹姆在畫的上端還畫了個手持弓箭的不祥骷髏,顯然把這條鯨魚的出現看作一種惡兆。
事實上,像這樣擱淺在岸邊死亡、腫脹甚至「爆裂」的鯨魚,才是古時一般畫家有機會親眼看到的。是以許多古代的鯨魚畫就算是真鯨魚,也經常畫得浮腫變形,姿態奇特而不自然。歌川國芳的那條鯨魚之所以整個身體暴露在海水之外,口邊流血,說不定就是因為他看過的是擱淺的鯨魚。打岸邊路過的宮本武藏看到鯨魚巨怪居然膽敢上岸威脅人類,就英勇地跳上身去,給牠來一下子。
鯨魚生活在地球已經好幾千萬年,自從與人類相遇,就沒少受我們的荼毒。這些優雅壯美的海中巨獸,碰到小小隻的人類完全沒有招架之力,因為人一向把自己以外的物種都當成「經濟作物」,另外還對比自己巨大有力的生物都本能地恐懼,不分青紅皂白地加以敵視。就像揚□薩恩雷丹姆把鯨魚當成「惡兆」、歌川國芳認為鯨魚需要「退治」那樣,都是出於認知不足的非理性誤解。
所謂文明進步的一大指標,就是人類是否持續地追求理解「異己」,與之共存。在1986年的電影《星艦迷航記4:搶救未來》中,來到地球的外星文明,以「地球還有沒有鯨魚存活」當成該不該讓人類繼續存在的依據。這當然僅是出於編劇自身理念的想像,但確實也引人深思:人類對其他物種的態度,是否最終會決定我們自己的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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