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翊雲:《自然萬物,只是生長》(Things in Nature Merely Grow)
▋來自北京,以英文寫作
之所以閱讀李翊雲,其實是出於好奇。多年前的一日,我隨手翻閱《紐約客》,當期的短篇小說是華人作家的作品,名字卻是陌生。華人作家以英文寫作?而且獲得《紐約客》刊登?我立刻展讀,從此成了李翊雲的讀者。
李翊雲來自北京,在北大念生物學,拿到學位之後赴美進修,在愛荷華大學攻讀免疫學,念碩士之時對寫作感興趣,於是到創意寫作系旁聽,結果不但拿到創意寫作的碩士學位,而且走上寫作一途。二十年的寫作生涯中,她寫了五本長篇小說、三本短篇小說、兩本回憶錄,依我之見,李翊雲以短篇小說見長,文風頗似威廉□崔佛、契訶夫、艾莉絲□孟若等短篇小說名家,寫作題材起初以中國為背景,近來已不自限,筆觸早已跳脫國界,部分華人讀者依然嘲諷李翊雲只會消費中國、寫些給洋人看的小說,這種說法只是顯現自身的欠缺,毫不足取。不僅是題材,李翊雲的文字也有改變。初讀李翊雲,我感覺她的文字帶著些許中文思維,這不表示她寫得洋涇□,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詩意,讓我貼近她的書寫。這些年來,她愈寫愈好,詩意猶存,文字卻更精煉,她的母語是不是英文,已經不值得討論。
出道至今,李翊雲獲獎無數,她曾榮獲「麥克阿瑟天才獎」,也曾入圍「普立茲文學獎」決選,堪稱是位成功的小說家。但她也兩度因重度憂鬱症住院治療,兩個兒子亦相繼自殺身亡。好事之徒議論紛紛,部分中國讀者甚至訕笑苛責,見獵心喜,難道因為李翊雲決定以英文書寫,網軍就群起圍攻?其實這些閒言閒語完全沒有意義,因為李翊雲已經在作品中坦述心境。《親愛的朋友,我從我的生命裡,寫給你生命裡的你》(Dear Friend, from My Life I Write to You in Your Life)闡述兩度住院的心路歷程,《理智至此終結》(Where Reasons End)獻給長子文森,新作《自然萬物,只是生長》則是為了次子詹姆斯而寫。
《自然萬物,只是生長》不是一本傷逝之書。李翊雲開宗明義就說,她在書中不會問些讀者想要問她的問題,也不會給予讀者期望獲致的寬慰。事實上,她認為哀悼與傷逝都是無謂的說詞,所謂的「走出哀傷」更是沒有意義。她抗拒「哀悼」一詞,因為「在當代文化中,『哀悼』似乎意味一個有著終點的過程:你愈快抵達終點,你就愈快證明自己可以活得很好,你周遭的眾人也就愈不會感到不自在。有時人們請問我走到了過程中的哪一階段,而我心想:這些人究竟是否了解失去摯愛的感受。倘若生者從死亡的陰影中站出來,雙手一拍,拂去長褲的灰塵,對自己、對周遭宣告:我已走過哀悼,從今之後事事照舊、一切如常,試問死者作何感想?」
▋在深淵中布下一個個樁,讓自已不致不停墜落
抗拒哀悼,並不表示她能夠坦然面對文森和詹姆斯自殺身亡,她只是全然接受,從此活在深淵之中,有生之年日日思念孩兒。她決定從這個任何父母都不願置身的深淵書寫,試圖藉由事實與邏輯,理智解析文森和詹姆斯的決定。先說事實:
文森2017年臥軌身亡,享年十六歲,詹姆斯2024年臥軌身亡,享年十九歲,兩人生日相差三年四個月六天,兩人忌日相差六年四個月十九天。
文森極具藝術天賦,喜歡烘焙打毛線,詹姆斯極具語言天賦,研習日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自學威爾斯語、羅馬尼亞語、德語、俄語。
再談邏輯。李翊雲以「值得活」(worth living)□和「過得下去」(livable)解析生命,前者值得追求,後者可有可無。文森感情豐沛,愛得強烈、愛得深切、愛得難以承受,這樣的生命誠然值得追求,但終究過不下去,因為「一個極其敏感、極具藝術天賦的靈魂,或許不是始終有辦法在這個世界占上風」。詹姆斯是個哲人,想得深、想得多、想得辛苦,對他而言,生命始終只是過得下去,不值得他費心,也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這些都是事實,也都符合邏輯。但文森和詹姆斯都死了,李翊雲活在深淵之中,有生之年日日思念孩兒,這也是事實。李翊雲和先生給予兩兄弟絕對的自由,他們不在乎兩兄弟該做怎樣的事,而著重於兩兄弟該是怎樣的人。畢竟,「除了給孩子必需的空間、應允他們做必需做的事、好讓他們更能活出自己,做父母的還能如何」,但是,「儘管父母盡心盡力,儘管孩子成長的過程中做了該做的事、成了該成為的人,有些孩子依然時候不到就走了」,如此說來,李翊雲還能做些什麼?
提問又提問,解析又解析,問得再多,解析得再合理,李翊雲依然必須面對文森和詹姆斯之死,依然活在深淵之中,有生之年依然日日思念孩兒,但她必須繼續活下去,因為她只能這樣繼續愛著她的孩兒,若非如此,文森和詹姆斯的死很容易就成為今日的新聞、明日的八卦,久而久之,終究只是數據。於是她閱讀、書寫、授課、買菜、洗衣,種花蒔草,在深淵之中布下一個個樁,讓自已不會不停墜落,而《自然萬物,只是生長》是其中一個樁。
▋述說悼念,不是從A點到B點的線性敘述
誠如先前所言,《自然萬物,只是生長》不是一本傷逝之書,無助於療癒人心,讀了或許困惑懊惱,甚至認定李翊雲冷漠無情。這麼說來,我們為什麼閱讀《自然萬物,只是生長》?因為悼念逝者之時,我們太容易訴諸傷逝、哀悼、療癒等詞彙,無視死亡牽動萬般思緒,思念亦是無止無盡。述說悼念,不是從A點到B點的線性敘述,而是糾結纏繞的迂迴書寫,而這正是《自然萬物,只是生長》的寫作初衷。
白髮人送黑髮人,確實是人生至哀,李翊雲無意書寫傷逝,哀慟、遺憾、悔恨等字詞也很少出現在書中,但卓越的作家無須以這些字詞陳述心境,讀者依然受到感動。文森和詹姆斯不但是兄弟,也是摯友。李翊雲寫道,文森五歲時讀了孩童版的《梵谷傳》,傳記裡說梵谷的弟弟提供經濟資助,讓梵谷放心畫畫,文森問詹姆斯:你將來會不會資助我畫畫?不滿三歲的詹姆斯一臉認真,點點頭說:會的。過了幾年,李翊雲聽到文森跟他的朋友說:我長大之後必須找一份好工作,因為我必須照顧詹姆斯。李翊雲提醒文森,照顧弟弟不是他的責任,而是爸媽的責任。文森非常理智地回答:妳和爸爸不可能長生不老,但沒關係,你們死了之後,詹姆斯就歸我養。李翊雲還寫道,詹姆斯最怕引人注目,但文森辭世之後,詹姆斯效法哥哥留長髮,一直留到自殺身亡,六年之中沒有剪過一次頭髮,初中、高中、大一,他都是全班頭髮最長的男孩,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全書之末,李翊雲寫道:「詹姆斯和我從來沒有吵過一次架,正如文森和我起了多次爭執。文森做出我無法達到的要求,但詹姆斯只是容忍我無法幫他做到的一切。我盡我所能愛惜他、關照他。他盡他所能容許我溺愛他。」讀到這裡,我不禁潸然淚下。
我和李翊雲有數面之緣,往昔她住在舊金山灣區,每次簽書會我都到場,她知道我譯了瑪莉蓮□羅賓遜的《遺愛基列》,而瑪莉蓮□羅賓遜是她在愛荷華大學的指導教授,於是每次見面,她都跟我寒暄幾句。後來她接下普林斯頓大學的教職、遷居美國東岸,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最近一次見到她是2017年,她在舊金山的獨立書店「城市之光」簽書,那晚簽的新書正是《親愛的朋友,我從我的生命裡,寫給你生命裡的你》。當年我對她心懷同情與憐惜,讀了《自然萬物,只是生長》,我明白李翊雲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與憐惜,文字與書寫已是她所需的支柱。
李翊雲的作品始終沒有中譯本,我不知道這是她的決定,或是出版社的考量。日前聽聞她的長篇小說Must I Go終於推出簡中版譯本,書名是《我該走了嗎》,這是否表示李翊雲終於應允出版中譯本?更甚者,台灣是否打算推出繁中版譯本?我希望是的,因為這樣一位優異的小說家,台灣讀者不能,也不該錯過。
至於我,當年的好奇,如今已成景仰。曾有一時,我夢想著成為李翊雲的譯者,如今譯寫的衝動淡了,閱讀的熱情卻絲毫不減。我對自己許諾:李翊雲寫一本,我就讀一本,畢竟,還有什麼比閱讀她的作品,更能表達我對一位作家的欽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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