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畫室在八里渡船頭。窗外正對淡水河口,海天相連,寬廣遼闊,一望無際。清晨時,朝日從右手邊的東方緩緩升起,黃昏時,左手邊一片赤紅炙熱的晚霞,變幻萬千。
日升和日落,河面上都閃爍著明亮的光。
月圓的夜晚,明月從對岸大屯山的稜線上露出一片銀白,河面也逐漸拉長一條月光的長影,彷彿可以凌波微步其上。月光水波湧動,大河浩蕩,宇宙如此澄淨無染,使人靜定,不敢妄動。
我從上世紀1980年就住在八里,那時還沒有關渡大橋。
從台北東區下班,坐一段公車,再轉乘淡水支線火車,在竹圍下車。步行到名「許厝」的河岸小村。岸邊有小船擺渡,上了船,船上常常只有我一人,船家一面手撐長篙,讓船盪開河岸,一面手搖木槳,閒聊家常。指著關渡方向,告訴我那裡將修建大橋。
「屆時就不需要渡船了。」他沒有惋惜什麼,也沒有欣喜,只是傳達一個消息。
船頭有時立著一隻白鷺鷥,隨船隻橫渡大江,青山綠水,鷺鷥也彷彿靜聽船夫和我對話。
船到對岸,大概五分鐘,靠岸時白鷺飛走,船夫吆喝一聲,像是送別,聲音隨水波傳到很遠。
下船的地方有簡陋木板拼搭構建的碼頭,原是附近漁船使用,方便上下貨物。擺渡的人也就是漁民,擺渡是打魚閒暇時副業,賺一點小錢,也沒有固定航班。
他常常伸出長篙,讓我扶著,走完一段亂木板拼搭三十公分窄小的「碼頭」,確定我安全上岸,他才一篙到底,撐船離開。
下岸的地方叫「張厝」。早期偏鄉,幾戶人家聚落姓「許」,幾戶姓「張」,就有了地名。
一兩年間,我就從「許厝」乘船渡到「張厝」,兩岸如此行船渡河,享受下班後回家的一段河面風景。
關渡大橋修建以前,八里龍形、米倉,兩個村落,甚少外來居民。
我購置的公寓,沒有路名,門牌上是「米倉村」,建商用了「美園新村」做社區招牌,來的住戶還是極少。
公寓在四樓,一排臨河窗景,煙波浩渺。偶然朋友來小坐,關燈聆聽潮汐漲退,靜到如聽自己的心事。
1983年關渡大橋完工啟用,八里改變很大。
龍形、米倉,兩個臨河村落連成沒有什麼意義的「龍米路」,一段在關渡橋頭,二段在米倉國小到渡船頭,三段進入舊八里市區。再往下走,就靠近廖添丁廟、台北港了。
有了關渡橋,方便台北盆地的人開車到八里,也方便炒地皮的投資客。河岸邊迅速建起一棟一棟大樓,「地中海」、「加勒比海」、「伴月灣」、「萊茵」、「峇里」,都以「水岸」為號召,招徠城市渴望「度假」的人們。
建築雜亂無章,地皮炒作到瘋狂。河水還是河水,依然潮汐來去,依然浩蕩寬闊,日升月恆,我坐在窗口,沒有遮擋,眺望河口風景,覺得是有福氣的人。
大概到1990年代,忽然傳言:河岸要修建一條供砂石車專用的高架車道。我初步了解,車道的高度大概就在我四樓的窗前。近在咫尺,每天看十輪大卡車窗前呼嘯而過,不只噪音隆隆,排放的廢氣也讓人承受不起。
鄰居有人舉牌抗議,列舉這樣交通的計畫會嚴重破壞河岸美觀,也影響水筆仔生態,河口濕地將淪陷浩劫云云。
我不習慣對抗什麼,環境改變,只好逆來順受。看到鄰居頭上綁白布條,大聲抗議,心裡很尊敬,也知道這是為自己的生存環境發言,理直氣壯,值得佩服。
最後砂石車的計畫案被否決,改為在我窗前修築自行車和人行步道,沿著美麗的河岸風景,可以運動休閒,可以親水遊憩,也可以觀察生態,成為大家很讚賞的一次河岸規畫。
目前這條步道完成多年,可以連接到二重疏洪道、關渡水鳥公園,淡水漁人碼頭,以及八里十三行遺址,是雙北市民非常重要的活動空間。
感謝當年綁白布條抗爭的朋友,為我們居住環境爭取對的方向。
我當時怯懦,只是害怕十輪大砂石車的噩夢,因此趕快尋覓可以逃避的地方。
當時渡船頭一帶剛推出一個十六層樓的建案,我想未雨綢繆,也剛好希望有一個可以畫油畫的空間,米倉村的四樓公寓窄隘,無法做畫室,便約了好友孟嘉一起去探勘。
孟嘉是藝專美術專業出身,熱愛畫畫。他的作品有一種超現實的天真,常常是藍天白雲,一個青年雙手枕在腦後,躺在綠草原野上,如在夢中。這大概也是孟嘉的夢想吧,他熱愛自然,性情溫和,永遠和善微笑待人,未見他疾言厲色。
有時候事與願違,孟嘉後來成為漢聲雜誌主要計畫的執行者,負責當時影響一代少年兒童的《漢聲小百科》、《漢聲中國童話》等大部頭叢書的編纂。孟嘉手下五十位左右青年編輯,文字的撰寫,圖繪造型,小百科還必須上山下海,實地觀察記錄台灣的物種生態。
擔負起這樣龐大的工作,喜歡繪畫的夢想,大概常常成為巨大工作裡不能面對的遺憾吧……
1990年代開始,感覺到熱愛自然、熱愛繪畫的朋友似乎被工作壓得太重,也擔心他的身體。
我因此邀他一起去渡船頭看正在修建的公寓,建議我們各有一間畫室,一星期只有一天去畫畫河口風景也好,可以紓解城市工作的辛苦。
1979年,漢聲策畫「國民旅遊」專輯,希望帶動走向田野,實地觀察自然,實地探勘歷史足跡的風氣。
台灣的報導文學成為顯學,許多文字、攝影工作者,上山下海,走向荒野,走向大自然,重新釐清歷史足跡,他們不高談闊論,孤獨沉默,腳踏實地,走向偏鄉,讓社會看到邊緣弱勢族群。我至今難忘他們的名字:徐仁修、梁正居、關曉榮、何經泰……
姚孟嘉策畫的「國民旅遊」,在一個溫和平凡的標題下,包容了對台灣本土自然與人文的全面田野調查。
孟嘉邀我參與「郁永河」的專題報導。
郁永河是在康熙三十六年(1697)從大陸到台灣採集硫磺。元月底,他從福建出發,經過金門、澎湖,2月25日抵達台南。府城官員仕紳都勸阻郁永河不要北上,蠻荒絕境,番人野獸,甚少生還者。
郁永河不聽勸告,置備好採硫所需工具,4月7日出發北上。他渡過大洲溪,經過新港社、嘉溜灣社、麻豆社,一路上對自然物種作詳細觀察記錄,對番社生活也詳實描述。
我和孟嘉,帶著郁永河的報導文學《裨海記遊》,一站一站,重走三百年前郁永河走過一條台灣的道路。白天觀察古今三百年的變化,夜晚在旅邸討論《裨海記遊》的許多重要觀點。
過了虎尾溪、西螺溪,漢人移民越來越少,大武郡社、半線社、啞束社、大肚社、沙轆社、牛罵社,現今中部沿海都是原住民的社區。郁永河團隊雇用了原住民拉車,扛運裝備,適逢中部霪雨,停留無法前行。郁永河看到原住民雇工露宿室外淋雨吹風,他問同行漢人是否可以讓雇工也來室內避雨。漢人回答說「番人習慣這樣」。《裨海記遊》留下令人深省的一句話:「亦人也!」
這大概是三百年來最早反省對待原住民處境的一句警語吧……
我很感謝孟嘉邀我走這一條路,一條郁永河的路,也是漢移民應該省思的一條道路吧。
在濁水溪下游螺溪的沙洲間,孟嘉為我和農民放牧的小牛留下我珍惜的一張照片。
郁永河在過新竹之後,因為地形險難,便繞道走南崁,從西濱到八里。在今日八里渡船頭附近,乘坐原住民「莽葛」(艋舺),渡過淡水河,到北投今日龍鳳谷附近採集硫磺。
郁永河最後的行程,使我和孟嘉都對八里河口渡船頭有更不同的記憶了吧……
孟嘉告訴我,他曾經在八里服役,退伍後選擇淡水國中教美術,他一直喜愛河口的遼闊坦蕩。
我說服孟嘉留一個離開職場後可以做自己的畫室的空間,「完成年輕時的夢想吧」,孟嘉欣然同意,我們就約定一起去看正在修建的渡船頭大樓。
記得簽約時,我們一起攀上頂樓,眺望河口從觀音山到大屯山壯麗的風景,他很開心,還指著對岸三芝方向說:「姚家從漳州移民,在那裡上岸。祖塋也在那青山綠水間。」
我們約定以後至少一天來這裡畫畫,兩戶公寓都面河,同一層樓,毗鄰而居。一邊看到大屯山和關渡橋,一邊看河口。他問我選哪一戶,我說:「河口。」我知道他也喜歡河口,但是他總為人著想,就說面關渡橋也很好,可以看整座大屯山。
大概是1994年交屋,正要展開我們每周一次的畫圖計畫,1996年,孟嘉因心臟主動脈剝離,搶救不及猝逝。
孟嘉為台灣奠基的文化做了根深柢固的深耕工作,但是他不是喜歡張揚的人,如同他的攝影,安靜平淡,沒有絲毫誇張,卻雋永深長,如一杯清茶,餘甘回味無窮。我和孟嘉都喜愛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他的攝影也有小津的韻致,淡到彷彿無味,卻可以細細品嘗,口齒清香。
和孟嘉一起看過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小津用極淡語言,幾乎無聲,述說母親死亡的遺憾。孟嘉早年喪母,他看完有更多感觸吧?然而他依然沉默無聲,彷彿遺憾是人生必然的功課。
有一次在孟嘉家裡寫《心經》,一人寫一句,接力寫下去,我寫到「無智亦無得」,他一面磨墨,一面低聲自言自語:「無智亦無得,真好!」
千禧年,我提早從大學退休,就常去八里畫室畫畫,有時候,聽遙遠的英國或法國的古典樂台,也沒有畫畫,坐在窗邊,看浩蕩的河水發呆。
去畫室,好像是完成一種遺憾,自己的遺憾,好朋友的遺憾,如果畫畫,也覺得是在完成兩個人都有過的夢想。
孟嘉的畫比我好,受過專業訓練,他也更早領悟「無智亦無得」的安靜,可以一清如水吧。
2025年,台灣有許多災情,一向安居樂業的台南沿海,許多八、九十年的老屋,屋瓦吹翻,水淹及膝。社區居民皆老邁,青年外出打拚,無法照顧老屋和老人家。
小暑後,誦讀《金剛經》,心中忐忑,三伏一個月閉關,準備台南水交社和通書房畫展,便用《金剛經》結尾的四個字定名「皆大歡喜」,祈祝眾生平安。
畫室外淡江大橋正在修建,每日臨窗觀看,兩端往中間銜接的橋梁,一日一日靠近,像兩隻渴望握在一起的手臂。2026年三月,孟嘉逝世三十周年,大橋連接通車,河口風景又多了一種氣度。
每次去畫室畫畫,都覺得是完成自己的和朋友的遺憾,遺憾和夢想,很難分。也總會想到好友低聲自言自語的「無智亦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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