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你家最近的河怎麼去？你有到過河裡嗎？河裡有哪些生物呢？也許我們都知道離自己最近的河是哪一條，但聽到這些問題時，大概會感覺有些陌生。對生活在陸地上的我們，最常看到的「河」，可能是在手機地圖裡細細藍藍的線。我對河流也不怎麼熟悉，但2023年夏天，我被歐洲宣言展委託一個任務：到西班牙巴塞隆納近郊研究一條被當地人討厭的河──略夫雷加特（El Llobregat），然後試著重新連結人與河的關係。
死掉的河
略夫雷加特河自古沒有被人喜愛過，近代更一度成為世界上汙染嚴重的河流之一。古羅馬時期，人們覺得這條河不夠深，無法通航，但又常氾濫，只會造成麻煩；工業革命至今，河流也受紡織業、採礦業、家庭垃圾汙染，直到1990年後才有汙水處理設施。河川中游薩利恩鎮附近有座採礦業留下的鹽山，竟是該區域最高的山；雨天時，被沖入河中的鹽會讓附近河水鹽度達到海水的六倍。2002至2008年間，政府為了擴建港口，將略夫雷加特下游末端三公里截斷、填平並改道，形成如今的人工河道、人造生態保護區；原本的河道則成了死氣沉沉的荒地，在衛星圖上留下一條土色遺跡。
在當地田野調查時，我發現要到這條河邊很難。能到達河濱的路很少，許多當地人說他們從沒有去過河濱；有的長輩則記得以前河水和墨水一樣黑，人們會把垃圾往河裡倒。但有趣的是，巴塞隆納市民的飲用水有一半來自這條河，所以其實民眾每天都在和這條河的水接觸。我在上游勘查時，曾經住在一個舊修道院，這個修道院沒有自來水，平時盥洗、煮飯用的水是直接抽河水來用。雖然上游水較乾淨，但是第一次用未經處理的河水洗澡、刷牙時，我還是有點怕；然而盥洗後，我卻有種自己和這條河融為一體的感覺。
釣魚競賽
當地民眾都知道略夫雷加特河長期被破壞，但實際願意關心河流生態的人不多。我認為其中一個原因是人與河之間缺乏連結，且有更多物理和心理上的隔閡。那藝術或「創意介入」能做什麼？會不會有某種好玩的方式，能重新連結人與河？
透過盥洗「接觸」河水而產生連結的經驗讓我很難忘，也讓我開始思索有沒有機會為下游的巴塞隆納居創造類似的契機？當地生態學家Miguel Ca□edo-Arg□elles曾和我說，河裡大多數的生物都是外來種，但民眾並不知道。這讓我想到林芳儀老師每年會在宜蘭舉辦「深溝調魚大賽」，邀請民眾走入深溝村的小河、水溝中，比賽看誰能找到最多種水生動物，以及移除入侵種「線鱧」。
我猜如果能在巴塞隆納舉辦這樣的比賽，應該會很好玩。雖然略夫雷加特河下游不如宜蘭的小溪乾淨，但短暫進入河中不至於對人體產生傷害。我和林芳儀老師請教經驗時，她告訴我，深溝調□□賽已成許多小孩、大人每年夏天最期待的活動。我很希望在略夫雷加特河，每年也有這樣的活動，在宣言展結束後也能持續的發生。
不過在籌備期間，宣言展團隊發現加泰隆尼亞有兩條互相矛盾的法規：一條規定若在野外捕獲入侵物種必須立即將其移除（殺死），但未說明移除方式；另一條則禁止任意傷害野生動物。此種法條上的矛盾，使得該活動參與者得自己決定要遵守哪一條法律，我也因而將活動取了個可疑的名字：不違法的釣魚競賽。
2024年夏天，我們與當地生態學者Pau Fortu□o Estrada合作，在略夫雷加河下游一段約八百五十公尺長的河道舉辦了為期四天的「不違法的釣魚競賽」。參加者包括當地夏令營兒童、民眾與釣魚協會成員。在Pau的引導下，大家謹慎地入河觀察水中生態，並透過手機拍照上傳至iNaturalist資料庫，練習辨識與記錄物種，並將捕獲的□物釋放回原地。我發現許多小孩一開始滿怕走入河流，可一旦他們拿著水桶在河裡，發現撈上來的水中有魚蝦的瞬間，彷彿某個開關被打開了──他們持續興奮到活動結束，甚至很難把他們叫回岸上。河流和人的關係，似乎在這樣的接觸經驗下發生了改變；河川不再是手機地圖上那條藍藍的線，而變成立體的、有生命的構造。
平衡衝突
宣言展將略夫雷加特三角洲視為探討「平衡衝突」（balancing conflict）的熱點；我們的活動也從內到外面臨著許多衝突。當地關注動保的民眾曾批評我們干預生態，不該接觸動物、對其造成壓力。我認為受到這樣的批評是好事，因為這代表當地有的人有強烈的動物保護意識，而生態觀察活動期間的確難免對生物造成壓力。若該地區多數人都有這樣的意識，且關心生態，也許生態觀察活動就沒有那麼必要。不過，若當地民眾的保育意識還沒有足夠好，便採用「封溪護魚」的方式來保護河流，雖然可以快速有效地阻止破壞，可也會直接切斷人河之間的連結。當連結消失時，人對河流的關心也會消失；當政府有天改變心意，要開發、犧牲河流時，也不會有人做出有效的阻攔──略夫雷加特河末端的三公里與原生三角洲已因為開發港口而被填平，衛星圖上那道土色的疤痕見證了缺乏關心的後果。
我覺得直接經驗對生態意識的萌生很重要。小孩和民眾和河川生態接觸、瞬間產生連結的過程，很難被圖片、影片或書本取代；也許這樣的連結會在未來茁壯為保育意識。生態觀察、物種調查比賽雖會對環境造成一些壓力，但長遠來看可能會是正面的。對我來說，這次以藝術與創意介入生態，並不是為了做出某個厲害的作品，而是透過藝術場域中多元化的觀眾、機構媒合民眾的力量，讓議題突破同溫層，讓原本被討厭的河流能獲得一些來自人類的喜愛。
●註一：歐洲宣言展（Manifesta）自1996年起每兩年舉辦一次，採「游牧」方式於歐洲邊陲區域舉行，著重在透過藝術介入在地歷史、環境與社會議題。2024宣言展於巴塞隆納大都會區舉行，由總監海德薇□菲延與策展團隊及十一名城市代表執行，八十五位藝術家參與。三個主題展場則分別設於略夫雷加特三角洲、聖庫加特修道院及廢棄熱電站「三煙囪」。本次委託創作由我與荷蘭非營利組織「北海大使館」合作執行。
●註二：本文因為篇幅關係無法討論如何面對當地入侵種。我認為，許多人對入侵物種的認知過於二分、扁平，常將它們視為外來的「壞角色」，認為必須立即移除，帶有類似種族主義的排他思維。然而，這種觀點扭曲了各地移除計畫的生態意涵，也忽略了入侵種的定義——人為有意或無意引入、原本不在當地自然分布的物種。與北海大使館同事討論後，我們認為，既然活動處於法律灰色地帶，除了重新連結人與河的核心目標外，「不違法的釣魚競賽」透過賽前解說，也提供了一個促進入侵種議題教育、反思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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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晟文／生態問題如何好玩：從「不違法的釣魚競賽」聊起
小河／徒勞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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