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制中尋求解放
「失智是很奇怪的東西,有天你忽然發現鑰匙插在門鎖沒有拿,它就開始了。」蔣勳坐在八里住家窗旁臥榻,窗外粉紫大鄧伯花襯得他臉龐分外精神,他卻說起一位視障者按摩他穴道時,說他有短暫失智跡象:「我覺得它就要來了。」
但他像手邊《金剛經》說的那樣,不驚不怖不畏,聲線依然平穩,「所有眾生都會經歷這,我在接受,在想怎樣別拖累別人」。他希望慢慢把所有事務放緩,接受五感從原本的精明與銳利遲鈍下來,「精明不見得是好事,精明很可能是包容的相反」,而那包容,恰恰是他鬆解自己的起點。
他是家裡掛著〈朱子治家格言〉的世代,來自福建農民家庭的爸爸深受儒家影響,身體力行種種規範,當然也要求孩子。蔣勳念誦起來:「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當年父親每見他,也總只問「功課做好沒」。
受儒家影響的農民家庭,自有節儉淳樸等優點。但是,蔣勳彷彿打開內建朗誦機開關,繼續念誦〈朱子治家格言〉後半:「童僕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豔妝。」「當它這樣講,你就知道儒家的問題了:美是一種犯罪。」
在蔣勳看來,關鍵在儒家少了對不同生命的尊重與包容,就像他成長時的體制,「我一直跟體制有種衝突」。小時他還符合體制期待,初中考到師大附中後開始迷小說,「青少年是非常憂鬱的時期,如果你不走體制,就會東想西想,開始讀各種書」。學校老師談的再也沒法說服他,畢業時全班45人僅5人沒考上前幾志願,他是其一。
但他在當時被視為後段的強恕中學感到體制被解放,不只因為時任校長鈕長耀從不訓話,還因為同樣不體制的英文老師陳映真。「我覺得太幸運!」蔣勳比畫起陳映真青春模樣:梳大包頭、穿夾腳拖,用卡繆《異鄉人》英文版教課,帶學生彈吉他唱歌……「他聲音之好聽,真是帥呆」。他們不像儒家總把善放在美之上,不給藝術獨立的位置,「我對這有點反感」。
不體制的師生在不體制的學校如魚得水,蔣勳說得眉飛色舞:他在強恕編校刊、寫小說,得到很大鼓勵,高三還獲教育廳全台小說比賽第一名。只是十二、十三歲起的疑問「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始終沒得解答,對死亡尤其好奇,「我甚至有種渴望,要不要試試看……」
▋只做文化人
他十九歲首次正式發表的小說〈希望我能有條船〉就像陳映真早期作品一樣,滿溢自殺與死亡。「那年代很奇怪,壓抑又苦悶,但講不出來是什麼,就變成接受存在主義,回頭問自己存在的意義。」
要到後來回頭看,他才知道那是社會氛圍使然,又與政治氛圍有關。當時蔣勳已應《雄獅美術》創辦人李賢文之邀,從巴黎學藝術返台擔任主編,宣告要讓《雄獅美術》架構從「美術的」成為「文化的」:「我希望台灣打開視野,法國六八學運後那麼自由,台灣哪裡可以一直這樣?」
他沒想到各方壓力如此巨大,那時鄉土文學論戰正熾,他登文學作品只看好不好,不管政治立場,作家群廣含詹澈、宋澤萊、吳晟、剛坐牢出來的陳映真;美術他介紹陳澄波,還有戲劇、舞蹈、建築文章。部分藝術界人士不認同把純藝術變得像文化運動,更棘手的是警總不斷下條子、約喝咖啡。不服體制的蔣勳終於辭去主編,他知道社方很害怕:「我幹嘛拖累人家?」
他的大學教職不久也遇政治來擾,那時他在文化大學專任,一面替黨外雜誌寫文章,「我覺得台灣不能只有一黨,國民黨極權實在太可怕」,暗地裡挨了不少密告。沒再接到聘書時,他跑去問一直對他很好的文大創辦人張其昀,得到的客氣答案是:「我們很包容,可是我們不能用偏激分子。」
「這大概是我一生裡滿重要的打擊。」蔣勳說,初始他覺得自己好好教書,在黨外雜誌為文也是希望台灣有更多言論自由,為何結果如此嚴重?但他回想只覺感謝:「我那時忽然從政治的狂熱裡醒悟到,我不是喜歡搞政治的人,應該回來好好做教育、做文化。」他決定盡量與政治保持距離。
只做「文化裡的蔣勳」自此堅守立場,1983年東海大學校長梅可望找他創設美術系,蔣勳坦言很吃驚:大家都說這校長出身警察系統,怎會找他這有紀錄的人當系主任?上任後一天,一位院長轉達盼他入黨,蔣勳說,他回應希望不在政治裡,「大不了再到處去兼任」,從此沒再被要求。
▋對所有生命尊重與包容
談政治太緊繃了,蔣勳招呼我們喝茶,用極緩速度為我斟了茶,茶前一小碗金黃桂花瓣飄散甜香。他說那是成了藝術家的東海學生路經摘給他,「我都沒逼他們讀書,要他們多看花、聞花」,然後說起學生興奮提到《維摩詰經》第十品〈香積品〉,說有個國度沒有文字語言,靠香味就悟道:「我覺得真是這樣,有時你忽然聞到花香,整個生命都打開了。」
花開見佛,那是他理想的世界,不同生命都得同樣的尊重與包容。他說起《金剛經》談眾生:「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十種眾生看似不同,在佛陀眼中都平等。只是,蔣勳苦笑:「我覺得儒家很難了解眾生的概念。」
他在爸爸彌留時開始讀《金剛經》,那正是爸爸在他中學時所送。嚴守儒家規訓的爸爸其實並不接受佛經,不知從哪得來就送兒子,但他從未打開,直到多年後得知噩耗,在趕往溫哥華探父的飛機帶上,讀到熱淚盈眶。「這是很奇怪的因緣……」
儒家對差異的缺少寬容,在他看來,剛好被佛家補足。蔣勳讚嘆起《紅樓夢》:「我常常把它當佛經來讀。」不同於〈朱子治家格言〉視美如犯罪,《紅樓夢》對所有的美都感動,對包括男男、女女等所有世間不可告人的愛都尊重,「它解除很多儒家的綑綁,不批判任何人。」
▋在佛家中解脫
2002年蔣勳再度出小說集《因為孤獨的緣故》,王德威評為再現他早期詩作的稜角。蔣勳說,他其實三十歲返台後就重新寫小說,當時他認識很多與自己不同的人,越來越覺得儒家談的大同世界太忽視不同。
比如〈因為孤獨的緣故〉寫戀童症,蔣勳說,他曾認識一位非常有才的漂亮青年,會做陶、拉小提琴,後來去讀神學院當牧師,照顧孤苦孩童。別人看他都讚了不起,但,「他在我家會哭,他說他知道自己心裡有魔鬼」。沒人曉得這牧師對孩童有性的慾望。
那麼寂寞,那麼孤獨,又那麼沒法訴說,蔣勳藉小說一一描摹差異者。〈救生員的最後一個夏天〉中愛女人也愛男人的Ming的父親,〈熱死鸚鵡〉中有女友又暗戀老教授的醫學生,「這些若出現在報紙都會變醜聞,但社會確實有這些人,而且不少,只是儒家絕不原諒他們」。而他想的是,若從佛家觀點,如此眾生該怎麼解脫。
他感覺社會新聞中那些反倫常的罪犯好像都是替他犯罪,「我覺得我內在世界也有這部分,只是我制約得比較好,沒有發出來。可是我可能就是他們……」看待被冠上戀童症的名人,他認為社會在判罪時,應也了解對方心理狀態,「他為什麼收集那麼多東西?那慾望為什麼強到這樣?他可能有很大的苦和脆弱」。
▋絕對的自由
他甚至談起佛洛依德:「戀母情結用伊底帕斯殺父娶母,講男孩可能愛上媽媽,這種人類原慾,儒家絕不可能了解。」我囁嚅提起驚見他書上寫有些人會愛上自己爸媽,蔣勳接續著坦然說也有人會愛上兄弟姊妹,然後自嘲:「以前聽我課的貴夫人,聽這大概都嚇一跳。」
但他對貴夫人其實很同情,我想起蔣勳總被貴夫人簇擁包圍的畫面,忍不住笑開,蔣勳卻端凝起來。他自言對貴夫人本來有偏見,受卓媽媽(劉慶弟)之邀在台北東華書局講《紅樓夢》後,漸漸熟悉那些走出各式黑頭車的貴夫人,驚覺她們比也曾聽他講《紅樓夢》的一般民眾還苦。
丈夫外遇的企業家夫人,新聞熱時來上課總不肯抬頭;絕美才女嫁到大家族,自此隱形;萬人迷的林青霞,每周從香港飛來聽課……蔣勳說,苦從來不只是缺錢,就像《紅樓夢》中,苦的並不只是藕官、蔣玉菡等基層戲班演員,而是上層也苦。最苦的人還可能是王熙鳳:因為好強,因為是貴夫人。
人人皆屬微塵眾,只是就算明知一切都將隨因緣生滅,那苦仍然灼身,只或許能隨修行守戒超脫。我問蔣勳再看自己2000年那本情感炙熱的《欲愛書》,是否也已超脫,他從容自述從不守戒律:「我覺得《金剛經》不是講戒律,它是告訴你應無所住,不要被任何事綁住,那才是絕對的自由。」
▋歲月無驚
他認為愛慾糾纏與佛法並無衝突,說起《楞嚴經》裡「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你不知道這因果會有多少世,你上輩子一直替他澆水,他接受那麼多水,有天就要一輩子哭,因為要把水還出去。」說的是賈寶玉猶是天界神瑛侍者時,老替轉世成了林黛玉的絳珠仙草澆水。
大門忽然徐徐開了,對門的林懷民和樓下陶藝家楊正雍邊喊「對不起」邊施施然走入,一面叮囑拿來的包裹要冷凍。蔣勳笑說楊正雍都會幫他收包裹,還慷慨搭架子讓家前的大鄧伯花一路蔓延他窗前,「遠親真的不如近鄰」。七十八歲仍住公寓,我問他有沒有想過住電梯樓,「我覺得這裡很好啊,有這麼好的鄰居,窗前有這麼好的淡水河,要搬走太可惜了」。
最近他畫比寫多,「記憶力慢慢沒像以前那麼好,我就讓文字消失,讓畫出來」,最新完成的河邊浪貓畫肚腹寬圓如龍貓,讓他想做成抱枕,他邊說邊比出大圓:「抱起來很舒服!」一臉燦笑全無五感漸衰的悵惘。少時曾苦惱的「要往哪裡去」答案早已清晰,那是人人皆同之處,而他平和凝視,不喜亦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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