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東區的社團籌辦活動,常借用社交名人羅興華或周固猷家,他們兩位各有豪宅,都是熱心公益的人。社團聚會時從偏門走進偏廳,百來人在此聚會、喧鬧、散場。只知主人的名字,卻從沒機會上前鞠躬道謝。
我暗想,偏廳都如此寬闊,主屋該是何等氣派?主人非富即貴,難免有幾分疏離與矜持。直到有朋友告訴我,他們兩位都親切好客,而且彼此情誼深厚,約我一同拜訪,我欣然答應。
他獨自捧著沉甸甸的思念
在他們的例行餐會,初見羅興華與周固猷。兩位八十多歲的長者操著濃厚的湖南鄉音互相打趣:「你是人渣,我是渣男!」笑聲如石子落入水面,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歲月。
我忍不住問:「你們認識多久了?」
「六十年。」兩人同時開口。他們相視一笑,又補了一句:「不過,真正交心,是這二十年的事。」
語氣輕描淡寫,卻藏著伏筆。
羅興華年輕時是中影演員訓練班第一屆的第一名,主演過七部電影,銀幕上意氣風發、風度翩翩。可提起瀟灑兩字,他總說:「比不上我弟弟羅建華。」
面容嚴肅的周固猷,是空軍牙醫。他打趣自己:「在部隊裡,牙醫是內外婦兒科一肩挑。」語氣裡有一種老兵特有的幽默與驕傲。
他們各自走著不同的道路,來洛杉磯後,都加入了空軍子弟小學同學會。2006年同學會組團返台,兩人各自報名參加。行程中一項,是參觀碧潭空軍公墓。
對大多數人來說,那天只是一場追憶往昔的參訪;對羅興華而言,卻是全家人託付給他的祭拜。父親懷抱「建設中華」的理想,兄弟們的名字都與國運相連,最頑皮又優秀的弟弟羅建華是飛官翹楚。誰料,一場例行演習,建華永遠留在二十三歲的藍天。
拜望公墓的那個清晨,羅興華隨著新知舊友來到碧潭,人群在林蔭間低語散步,他卻獨自捧著沉甸甸的思念,背著全家未曾說出的悲傷,走近「羅建華」,跪向墓前:「建華,那時在美國連著兩個月沒收到你的信,我就知道不對勁。問爸媽是不是你出事了,爸爸卻說:『建華在馬祖執行祕密任務,不許對外聯絡。』你看,爸爸的信我都還帶著,他一遍又一遍地寫,一遍又一遍地哄我,我又信又不信,直到我拿到碩士學位,在美國找到工作,爸爸才說出實情。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來不及在生前說幾句臨別的話,來不及在死後撫摸那七尺棺木。所有的無奈與懊悔,終於在這片藍天下傾瀉而出。
羅建華執行任務的那一天
就在這時,一道急切的聲音打破了靜默,是周固猷。幾十年來,兩人常在洛杉磯的各種社交場合碰面,點頭微笑,寒暄幾句,是未深交的熟人。此刻,周固猷卻紅著眼圈,聲音急促顫抖,「你怎麼認識羅建華?」
「他是我弟弟。」羅興華哽咽著回答。
「他是我的知心好友。」周固猷的手微微發抖,「出事那天,我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人。」空氣在他們之間瞬間凝結。兩人對視、沉默,下一秒便緊緊相擁而泣。往日的點頭之交,忽然有了心底最深的連結。
周固猷拿出手機滑動著螢幕。相簿裡,是他珍藏多年的照片。畫面中,羅建華年輕的笑容明亮如光,周固猷翻看著,一張又一張,熟練得像是在尋找昨晚聚餐的舊友。
家屬並不知道當年羅建華殞落的真相,軍方只通知他們趕去見最後一面,然後辦理後事。原因未明,經過未詳。能進忠烈祠,已被視為榮耀。
三十多年後,周固猷才對羅興華描述那一天。
烽火年代,每位飛官都得輪流執行任務:熟飛、巡邏、夜航、換防、拖靶。1968年5月25日,羅建華負責拖靶飛行,機尾拖著敵機模型,供後方僚機實彈射擊演練。任務順利完成,返航途中,引擎竟兀地熄火。他正飛在民宅上空,塔台令他跳傘保命,他沉默了兩秒,選擇繼續飛行,他緊握方向桿,用盡全身的力量與機械的墜勢搏命。直到機身離地僅數百尺,才拉開降落傘。但為時已晚。降落傘只開了一半,他連人帶傘墜入大地。
天地破碎,焦土翻湧。唯一完整的,是那架他用生命護衛的飛機,安然無恙地躺在稻田裡等待明天。
周固猷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人。他親眼看著摯友的瞳孔,在眼前一點一點散去,卻什麼也做不了。「第二天,台南安平港一帶的居民全都出來對天敬禮。他們不只是哀悼一位遠去的飛將,更感謝他在那最後的幾秒鐘裡,拚命拉高機頭,讓飛機離開人群密集的領空。」話到這裡,他的聲音完全潰散。
碧潭的山風輕輕吹拂,兩位初老的男人緊緊相擁,白髮在風中落淚。那些塵封多年的傷痛,終於找到了願意傾聽,也能聽懂的人,壓抑在心底的悲傷,終於有人能替彼此說完,說透。
歲月靜靜流轉,他們定期相會,從當年點頭交,成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頁,轉眼,又是二十年。
我坐在一旁聽他們輕聲談起舊事,笑語縫隙間,彷彿也聽見另一道笑聲從遠方傳來,穿越歲月、風聲與淚光,來自那位早已歸於藍天的青年。
而我,只能在眼角閃爍的淚光中靜靜傾聽,傾聽一段六十年的情誼,二十年的交心,及兩位白髮老人,用一生守護的,一份不會凋謝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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