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住院,全家受苦。因為我住院,小孩調整上班時間,分班來照顧我,餵我吃藥進食。有一種牛奶似的營養品,每三小時吃一次,吃的方式是透過鼻管「滴」進胃裡。另外是有需要檢查時把我推到各部室去,或就是幫助我上廁所。沒想到住個院,上廁所居然成了娛樂項目,或說放風。只有在上廁所時,我感覺自己還是個人,有人的能力,能夠控制自己,使用自己。
這件事我完全不能理解。我進加護病房之後,插了尿管掛上尿袋,又繫上了成人紙尿布。他們就不讓我上廁所了。我說了尿急,肚子漲,想去上廁所,卻被告知不可以,說是我上廁所必須要有人陪,目前他們沒有人手。我問為什麼不能我自己去,說是怕我摔倒,會造成再度中風。那如果不讓我去廁所,那我該怎麼辦?回答是尿管會收集我的尿,紙尿布會收集我的排泄物,我直接躺床上「行之」即可。
我不知道這個方法是如何被設計出來的。不論有沒有尿袋和紙尿布兜著,隨地大小便都絕對不是容易的事。我一直跟護士們爭論,說自己沒辦法,但似乎沒有第二條路。我兩個孩子都從事服務業,生活中遭遇許多難搞的客人,其名「奧客」。我很明白我自己成了奧客。但是不奧客好像有些事沒辦法。護理師告訴我加護病房沒有廁所,我要上個廁所,得等從加護病房轉進普通病房才行。這之後,我這個奧客就一直在吵著要轉普通病房。我甚至大聲喊醫師,請他幫我轉病房。平心而論,對待我這個「奧客」,院方的態度也不算過分。我一生本分做人,不想臨老住院,卻終於把自己性格中的不良成分發揮了個淋漓盡致。
可能本人喧騰得太厲害,護士終於來問我想怎樣,我說我想死,住在這裡生不如死,非讓我待在這裡的話,我保證自己會自殺。事實上我並沒想過在加護病房的自殺方法,這樣說純粹是嚇他們。後來是護士跟我說,如果我願意簽一份醫院免責書,保證我發生了任何意外,都不是醫院的責任,那我立即可以出院。我立刻說:那你拿來,我馬上簽。
護士小姐說並不能。這份免責書需要我的家屬一起簽,要我的家屬同意我出院才行。我不知道有沒有別人碰過這種情形,但是我很幸運。我打電話給我兒子,說我待不下去,我不要治療了。現在才知道,不過是不上廁所一件小事,就可以讓人失去生之意志。「放棄治療」對家屬或親人來說,可能是可怕的決定。但對當事人(例如我)來說,不過是選擇而已。我只是在選擇逃離那個讓我不堪忍受的境遇,不管再有多大的好處,多大的利益,在我,是一分鐘都忍不下去的。
就在那當下,我理解了所有自絕於人世的人的心態。我想到了三毛,在1991年冬日早晨的三毛,以及離世多年的袁哲生,他們背棄生命,或許並沒有那麼難以理解,只不過他們剛走過了一段苦路,而自我選擇不想再經歷了。
我慶幸我的兒子完全沒跟我爭論。我只說我待不下去了,我想回家,他就同意了放棄治療。當然在確認之前還有一大堆程序要走,我進入了繁瑣的評估過程,各種檢驗各種測試。奇妙的是:知道有回家的希望之後,我的耐受力升高了,許多事變得不再干擾我。甚至痛苦的斷層掃描,我也對抗了過去。
我剛入院的時候做過斷層掃描,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兩次經驗差別這樣多。第一次,推斷我是被推入那個「大甜甜圈」(斷層掃描機器的外觀很像)裡。進入時,不斷響著類似風鈴的叮噹聲。工作人員說那只是預告程序推進階段的聲音,不用介意,斷層掃描一共要做三十分鐘。有了第二次經歷之後,我發現第一次的經驗簡直就是在天堂裡。第二次的斷層掃描,被推入時我被告知不能挪動,但讓我去觸碰一個塑膠球,說是如果覺得「不舒服」,去捏這個球,掃描會立刻停止。
首先,我不知道怎樣叫作「不舒服」。我被固定在床架上,手臂攤放在身體兩側。不知道自己會碰到哪些事。我非常不舒服,卻又不知道程度是不是嚴重到應該中斷掃描。然後,「不舒服」來了,那力道明顯強大到不容忽視。我困在「掃描機」裡,感覺機器裡有個戰場,槍林彈雨,到處在爆炸,連串著,一波過去一波又起。我個人評估,要把人弄瘋掉,沒有比進入斷層掃描機掃描一趟更快的了。不但是連番的敲擊和爆炸,更糟的是不知道還要多久,那時如果有人在外頭跟我報時:還有十分鐘,還有五分鐘,我想我會好過許多。
事後跟兒子研究,他告訴我,斷層掃描的原理是像聲納一樣,透過撞擊和反彈確認腦內血塊分布的位置。但是被推入機器的時候,我不知道這些。雖然工作人員提供了耳塞,但這個檢查的恐怖並不在聲音,而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和「為什麼這樣」。
我覺得現代醫學充滿了這種聲稱進步高科技,為了協助治療而發明的器械。我懷疑發明者有沒有自己進入去「測試」一下,如果自己經歷了,可能多少能正視這種器械對於病者心理層面的扭曲和摧殘。
我困在機器裡的時候,再度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之所以沒有捏那個塑膠球,是因為推入時,工作人員明說了,如果掃描中斷就要再來一次,才做一次我就覺得我要得創傷後遺症「PTSD」,沒法想像還要「再來一次」。總之,就是「斷層掃描」(CT Scan)的經驗讓我想到應該讓川普和納坦雅胡試試,或許要親身經歷他們頭腦裡的戰場,這兩位才會明白自己讓人民經歷了什麼。
總之,醫院是非常可怕的去處,稱之為「異世界」亦不為過。採用著非一般世界使用的語言,非一般世界使用的規則。對醫院的人,「有可能發生危險」像咒語一般被重複又重複,成了最高準則。我想回家,卻不斷被「勸退」,總是說我回家後照顧不像醫院這樣周全,我大有可能再度被送回來,從頭輪迴一遍所有經歷過的困難與痛苦。就在那時,兒子告訴我查理·柯克(Charlie Kirk)被暗殺。兒子很喜歡和欽佩他,查理·柯克就是他希望這個世界上多數人能夠成為的樣子:善意、包容、理性。在兒子的工作場域裡,這「種」人不僅是鳳毛麟角,誠實的說:根本不存在。我明白兒子的意思。我理解兒子的感受。這樣一個人被擊殺了,似乎在昭示著:「善良與正向是多麼無力。既不能推動什麼,也無法阻止什麼。」
科克三十三歲,我七十五歲。他死了,我活著。雖然生命無法作比較,但我確實在那剎那,感覺自己是被留下來的那個。雖然不代表我的生命比他的更有價值,但我是那個被挑出來,繼續放置在生命之流裡的那片落葉。
既然被挑出來了,那多少總有點意思吧。
住院三周,我終於出院,回到家了。出院意味著可以照常過日子,意味著回到自己。雖然活得小心翼翼,點點滴滴慢慢的喝著水,食物嚼了又嚼,慢慢試著吞嚥。在房間裡走動,從椅子上從床鋪上起身。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如何彎腰,如何側身,如何邁步,如何上下樓梯……
可能餘生都要這樣小心翼翼活著吧,或許僭越,但想到某些不如我這樣幸運的人,他們未能完成的生命,似乎因為挑選,被均勻的分攤到我的生命裡了。
我無意追求長短。但是總該做些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這次幸運的事吧。
□總之,從此不能無所謂的活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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