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病床上。陪我住院並照顧我的兒子半坐起來,隔著病床的護欄拍拍我。我坐起身看他,多少有詢問的意思。兒子說:我知道你不會有大事。他只是要確認一下我現狀。兒子坐回他床上去。想到他說的「大事」!我猛地汗毛全豎起來。此時此刻。能出的大事其實就只一件,那就是我死了。所以,我是在與大去如此接近之處嗎?
良心話,我並沒有靠近了死亡的畏怖,也沒有自己即將烏有化的詫異和好奇。我只覺得這一切太糟了。為什麼會碰上這種事。又似乎和我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全無關連。虛幻之感是這樣產生的。雖是我身上發生的事,我卻不在其中。
那時我住院已經兩周。而整件事是如何開始,如何走到現在,我毫無所知。正像所有的局外人。
住院是非常痛苦的事。其難以忍受不在行動不便或因病帶來的身體疼痛。而是剝離了我們與日常的連結。這時才知道那些尋常之事是包含著恩典的。能夠端起一杯水,張嘴喝下去,讓喉頭自己領會液體從食道滑下去的濕潤;能夠爽快的打噴嚏,向著外界噴發無數自己身體裡的狂風;能夠腳踩著地面,運動自己的肌肉行走。從這裡到那裡,走過去再走過來。我曾經無數次這樣簡單的挪動自己。從來沒想過這其實是恩典。就尋常的活在日常裡,做著那些看似無聊無用卻能讓自己明確掌控著:「我活著」的感覺的小事。
然而在醫院裡,這些都不可以。許多的不可以,因為有可能發生危險。這些限制是為了病人還是醫院,我不知道。但是造成痛苦是真的。甚至超過病本身的痛苦。
我住院之後上面插鼻胃管,下面插尿管。兩種經驗都非常痛苦可怕,讓我覺得美軍諜報機構實在不需要發明新的酷刑去拷問敵方人員,只要把敵人送去住院就行了。住院的整個過程都很像酷刑。兼具心理和肉體兩個層面。肉身層面自不必說。除了病痛自帶的痛楚,還有因為醫療而必須承受的那些。因為醫療帶來的苦痛,讓我覺得醫院是懲罰病人的場所。或也是某種監牢。生了病是某種罪行,那罪行可能就是沒有善待自己。出生的時候,上天給了我們堪稱完美的軀體,準備讓我們使用半生,但我們卻總是這樣不在意的,輕率的使用著身體。明知該做的不去做,不該做的卻自以為對自己有權力,肆無忌憚的胡作非為,彷彿把身體操壞了也無所謂。
我多年來一直是個對自己的這個軀殼非常不友善的人。
如果這個肉身不是我自己,而是個外人,說我在虐待她亦不為過。人生不是巧克力,沒有那許多甜頭。人生是瞎子摸象,我們從自己能夠觸及的那小小的微枝末節,試圖辨認出龐然大物的生命實相。
我認為國家領導人都應該沒事去住一下院。例如川普,澤倫斯基,納坦雅胡。住院使人接近人間。恢復成普通人,知道多麼簡單,一個人就可以被摧毀,而「喪失」究竟指的是什麼。
喪失就是將我們與日常隔離,與最簡單的自我控制隔離,使「能」成為「不能」。如非此次住院,我不會知道被限制行走,被限制喝一口水、吞嚥食物,被限制要坐著、要躺著,原來如此痛苦。這些原本是多麼簡單就可以完成的動作,我沒發病以前,輕車熟路的做過無數次,輕鬆到我不能相信我已經被判定為無法行使些這簡單的行為。他們說這些動作很危險,可能觸發下一次中風。
我是因為中風入院的。我父親和弟弟都死於心肌梗塞,高血壓和心律不整是家族遺傳,我對中風理應有提防意識,卻沒有。這緣由於我的無賴,總是覺得我的健康理應由別人負責,「那個人」多年來是我的子女。可能小孩碰到任性的父母也無計可施吧,我家小孩從來沒有提醒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現在回想,如果這些年,我多少在服用降血壓藥物,或許這次中風勢頭無法來得這樣迅猛。
但事實是:事情已經發生了。誰也不知道是哪件事阻遏了,或是促成了它。
救護車來到我家裡。
現在回想,整件事極為荒誕。我坐在書桌前工作,照常的打字,然後喝了一口水。要追元兇,那恐怕就是這口水吧。因為天熱,我喝的是冰水。進了醫院之後,醫生才說,我可能喉頭已經喪失吞嚥能力,所以我這口水沒喝下去,反倒引發劇烈的咳嗽。
我咳得太厲害,小兒子在我身邊。因為停不下來。所以他把他哥哥叫來了。
我當時的狀況,後來醫生判斷,是我在猛烈咳嗆之時,有血管爆了。血塊飛出去襲擊了我的腦,大血管可能也正在爆。
作為當事人,我必須要說: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人生裡真正的大事發生時,總是若無其事,一無聲息。我甚至連輕微的不舒適感都沒有。我只聽到兒子在說:「中風了,可能是小中風。」又說:「可能是大中風。」我很想反駁他,覺得他搞錯了。結果沒多久,就聽到救護車的聲音。兒子說他打了119。
救護車如何料理我的,我全無記憶。只聽見兒子在跟人對話,問說有沒有生命危險,對方回答居然是很篤定的「是」。我這下才真的「眼前一黑」,想說:「糟了!我怕不是要掛了吧。」送醫這一天,很要命的,正好是我的七十五歲生日。但是比「要掛了」,我覺得我更害怕的是沒有掛。沒掛表示的是我可能會半身不遂,口歪臉斜,失去思考能力和組織語言的能力,後半生要住在醫院裡。
這次住院,我深深感覺,家裡有個病人,會把整個家毀成什麼樣子。
後來和兒子交流,兒子說救護車帶了很奇怪的輪椅過來,把我搬下樓。由於驚慌過度,實話說對於自己乘坐這台奇異機器的記憶付之闕如,反倒記得一些別的事情。他們一直叫我「翻身」,感受上,好像是我在擔架還是別的什麼東西上不斷被移轉。
我被送急診,決定開刀之後,直接進入加護病房。加護病房也是奇怪的地方。以前聽聞有人進入加護病房,似乎表示了病情的嚴重性,不過病情輕重和治療方式似乎完全兩套程序。加護病房其實感覺不到額外的加護,或者反過來說:是額外的「加護」太多。我進入之後就插了鼻胃管。要踏踏實實的說,這是無可商量的酷刑。相比之下,插尿管堪可忍受。插鼻胃管是為了可以餵食營養品和藥物。為了穩定鼻胃管,我鼻孔裡一直插著一個……我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是個小小的兩腳支架。它使得我一直流鼻水,拚命打噴嚏。因為住的是「腦中風」觀察室,病人不只我一個。病床與病床間遮垂著淺綠色長布簾。其實是漂亮的蘋果綠顏色,但垂放在這裡,奇怪的帶了恐嚇的意味。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1994年拍攝的靈異影集《醫院風雲》(丹麥語:Riget),主色調就是這種近乎透明的卻又完全看不清楚對面的綠色病床遮幕。晚上睡覺,中夜醒來,就總感覺布幕在隱隱晃動。那被顯形在布幕上的黑影是什麼也不知道。總之非常令人不安。
與我同房的其他病人好像沒有這種困擾,我左側是一位大媽,因為都是中風病人,需要測試病人腦幹受損程度,這個測試內容之一是高聲詢問病人的姓名年齡身分,因之我左邊的大媽被叫作阿「嬤」(我的稱呼是「阿姨」),右邊的年長男性被叫作「伯伯」。幾乎每天,小護士(也可能是家屬雇用的看護)都要來詢問,空間裡充斥著大聲的:「伯伯伯伯你叫什麼名字?」「這裡是哪裡?」還有:「你解大便沒有?昨天晚上有沒有睡覺?」
雖然每天要聽好幾遍,我卻還是不知隔床病友的大名。人有三六九等,住院對我如此痛苦,對隔床的伯伯意思可能完全不同。我從來沒遇到過如此有元氣的病人,就算周星馳電影裡也沒有。他非常喧囂,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類的身體裡可以釋放出那麼多的機械性聲響。他可以同時發出火車進站噴氣的的聲音,某種不確定交通工具的煞車聲,果汁機啟動的轟鳴聲,不知名物體的撞擊。熱鬧得不得了,整個人就是全套的宮□駿《霍爾的移動城堡》動畫片配音組。他很像過去曾經存在的某種街頭藝人,身上琳琳琅琅掛滿樂器,只要移動就能發出噪音。
這個人讓睡眠成為困難的事。更糟的是他狀態也不好,總是半夜咳嗽,還來得勤快,兒子陪我住院時,睡在我病床旁搭的便床上,這位置正好在我和老先生的病床中間。老先生似乎行有餘力,也可能只是自己也睡不好,兒子說他會時不時隔著簾幕踢他,這種除非抓到現行,否則就是死無對證的事。兒子因此也並不理論,我們母子就承受這意外的「加護」,直到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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