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迷因圖是,一棟商辦大樓的窗戶裡,某人雙手拿著「快逃」的牌子,此時無聲勝有聲,舉牌的勸世動機濃厚,自我犧牲的意圖強烈,似乎在提醒外頭的眾生:這份工作反正我是逃不出去了,但你們那邊還來得及……烈日照在大樓的玻璃帷幕上,唯一沒有反光的舉牌人,身上全是人性的光輝。
逃確實是個好題目。光探討「逃避有沒有用」就能衍生不少影集,看過一部動畫叫《擅長逃跑的殿下》,講述鎌倉時代的北條時行,有高超的逃跑技能,讓他躲過滅門,也躲過幕府追殺。在他的故事版本裡,有路堪逃直須逃,還必須一邊回頭張望那個漸行漸遠的起點跟初衷。網路常出現的悖論句子,也可套用在這:如果你想逃,就要停止逃──聽起來貌似有邏輯,又不太合邏輯。對於在乎成長曲線跟戲劇張力的人來說,逃是抵達終點前的必經轉折。止步在逃的斷尾殘篇是進不了故事的。
這幾年我也在這個題目裡。剛離職的時候,朋友問我的第一個問題,通常是離職之後要幹嘛──容我稍微修正此問句,以凸顯他們實際的預期:離職之後,接下來要找什麼工作?
還得是工作對吧。不得不工作是吧。在我這個年紀,穩定的工作是生活標配,像下雨撐傘,吃飯用筷,工作是四兩撥千斤的器具──四兩的薪資,就能撥弄千斤笨重的自己。也是在我這個年紀,才有些資本反過來思考,假使不撐傘不用筷,能不能一樣躲過大雨且吃飽飯……那個騎上高速公路與眾逆向的我,到底是怎樣慢慢成型的?
朋友的下個問題,將回到事件的源頭:為什麼要離職?
雖然我對外都說想專心創作,但真相不會那麼簡單。難道我還不明白茶包不要回沖太多次的道理嗎?一再把自己丟進熱水,經過無數次等待,彷彿在拖延著什麼,卻不願面對逐漸稀釋的時間、能力跟本錢……想繼續泡茶的決心,不算是正面回答朋友的問題。
至今離職快三年,朋友早就不在意我接下來要幹嘛了。我此刻的人生狀態,在他們看來是一團霧,好像有什麼正在裡面發生,卻始終不見輪廓。霧終年不散,他們走進來又走出去,留我在原地。
後來心生感觸,在副刊發表了一首詩,不提失業或沒有工作,我經過計算、避免難堪,最後謹慎篩選的詞是「無業」;無業比較中性,不是失去也不是待業,無業是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可人還在車上。
無業的好處之一,理所當然多了一點空閒,但不會太多。畢竟我的個性在投資風險評估裡,偏穩健保守成長型,就算是虛擲時間,也不敢丟得太遠。另一項好處是何時出門全是自己的決定,見紅便休的社畜們大概能明白,錯開假日人潮是多麼舒心又有優越感的一件事;即使如此,當我每次看到那些「上班時間的大眾運輸閒人」,仍不免發出讚嘆難道大家都中了樂透財富自由了嗎,又會同理他們是否跟我一樣無業,在匆忙的路口寸步難行,只好坐上捷運,不一定有目的地,而是花點小錢,就有不斷前進的感覺。
無業的壞處是,待在原地也會一直耗損的。
那是焦慮的搖鈴,在沒有固定薪水進帳或喪失成就感的當下,鈴聲好似催眠秀的暗示,我會開始反射性做一些多餘的行為,例如搜尋跟自己相同的名字,瞧瞧平行宇宙的我如何過活:有一位是教物理的,社群都在轉貼勵志雞湯文。一位童軍團團長。一位年輕房仲。一位寫歌做音樂。一位不確定做什麼,但根據過去的學歷應該很聰明。有一位年紀很小,仍在求學,尚未出現任何職業傷害,樣子健康活潑,已收過很多次生日祝福……
喔,還有一位在幫人降妖驅魔。
如果找他施法袚除我的心魔,不曉得他會不會直接請我離開……
其他跟我名字相近的,搜尋系統也建議我瀏覽他們的人生。點進去,列上來的全是只許成功沒有失敗的經歷。搜一次緊箍咒一次。不過我算是很擅長自我說服兼碎念(男性說教不是最該用在自己身上嗎):拜託我離職不就是想把握時間嗎?假如又煩惱要不要找份工作或多接案子,導致心思混亂無暇創作,豈不兩頭落空;我既然是個茶包,一個平庸的茶包,能不能好好專注泡熱水,別整天想著冷熱交替一心二用,又不是在泡溫泉!
然而,無業的深處是什麼呢?
把一顆石頭丟進水裡,沉下去是必然的,甚至無須告訴自己沒關係,因為這就是世界運作的模式。可是,說我毫不期待有天它突然違反常理而浮上來嗎?漣漪已經消失了,還能用什麼方法確認存在的意義?我盯著鏡中的這個人,彷彿盯久了便可以走進去,去探索相反的際遇、顛倒的命運,企圖從裡面打開外面。我始終打不開。無業是仍然願意好好待在車上的狀態,一旦不執著了,下車了……這種深陷下去之時刻最是走險,我轉而探究有無神祕的力量在牽引,或是好奇我也有信仰的話會變成怎樣的人。於是跑了上百間宮廟,沒出現神蹟或太多感應,只覺得繁麗的廟體都森羅萬象、每一爐焚香異常好聞;學了紫微斗數跟塔羅,又半途而廢;讀了幾本藏傳佛教的書,其中一本是明就仁波切的《歸零,遇見真實》,尊貴的當代禪修大師著書的起因,也是想拋開原有的頭銜而祕密出走。得到更多領悟的他提供了一些內在修行跟解方,我寫在詩裡,不怎麼積極在生活中實踐;我隱約著迷於被困住的精神擬境,越描繪不出未來的輪廓,越沉浸式體驗──怎麼,那個騎上高速公路的人還不迷途知返嗎?
明就仁波切說:「旅途中如果遇到一堵牆,永遠要先把你的背包丟到牆後,因為這樣你一定會跟著翻越那堵牆。」
丟沒問題,可是要丟出什麼?所謂的背包於我是工作,還是創作?逃會不會只是個幌子,人生轉折的動詞改成「換」會不會比較中性:換個環境,換個身分抽離,換顆腦袋重新思考,不必再討論逃避有沒有用可不可恥難不難堪;換到遠一點的地方,以另一個角度、拉開雙方距離,回頭觀察原本該是目標的東西。例如離開台北。
寄居台北的人大半都想過總有一天要搬走吧,這個下雨潮濕不下雨悶熱的城市,令人發作的不會只有濕疹而已。反覆的破天氣加上反覆的挫敗感,很容易失去社交的黏性跟身體覺知。
一度也想離開台北的我,其實還真的曾經離開過。
當年的我高中一畢業,就生產線似的北上成為大學生,接著順時針轉去花蓮繼續念書,再重返家鄉高雄當兵。為了找份正職工作,指針又擺回十二點鐘的位置──台北對我而言,曾是一個眺望未來的起點,也是跟某任分手讓我歸零出發之所在,代表舊的回憶跨過了午夜,即是嶄新的一天。
直到現在。總之這個台北我是離開過一次了,如今再來一次嗎?現在是好的時機,還是壞的念頭?泡茶之所以失敗,不是不夠,就是超過;在短暫的時限內,我似乎在等待一個把自己拿起來的精準瞬間。
記得學塔羅的那陣子,看過某種牌叫「事後塔羅」,是傳統偉特的牌面再延後幾秒,也就是賦予了人物一條時間線,有了後續的動作跟發展,讓解牌的人獲得更多訊息。
如果那個快逃的迷因圖也延後幾秒,舉牌人是否就不必受限在大樓窗戶的框架裡?可能他也有機會逃走?可能換下一張牌,寫著「留下來陪我」?而我這幾年的無業跟任性,彷彿濃縮在那幾秒裡,成為一封多出來的訊息,為了遞給未來的我。
一班誤點的列車,一台按住延長鍵的電梯,一份帶回家卻留給室友的會議餐盒,延遲的結果將改變這個世界的現狀,或許避開了一場災難,或許是使人巧遇相逢,使人重新理解自己──但我就別用這種過於勵志又正向的語氣來收尾吧,因為不去想著某件事,才是讓它發生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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