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白樵/魯保羅皇后學(上)
《魯保羅變裝秀》於第九季正式進入大眾視野。
前八季由酷兒為主受眾的「美國標誌電視台」播出(當時我且以法國的「粉紅電視」相比),隨節目水漲船高,第九季正式由VH1頻道播送,首集來賓由叱吒風雲的女神卡卡擔任。
拷片經典《粉紅佛朗明哥》導演約翰·華特斯,歌姬亞莉安娜、凱蒂.佩芮、麥莉·希拉、妮姬·米娜,超模「黑珍珠」娜歐蜜,甚至前幾年旋風訪台的眾議院前議長南西·裴洛西皆涉足於評審台或工作間。
我開始為期多年的數位環球旅行,轉境取經。
英國、法國(傳奇服裝設計師尚-保羅·高緹耶為首季嘉賓)、德國(含奧地利及瑞士德語區)、瑞典、荷蘭、比利時、西班牙。泰國、菲律賓。紐澳、加拿大、巴西、墨西哥。節目賣出驚人的全球版權,至今橫掃二十七座艾美獎。魯保羅破天荒連續獲得八年「最佳實境與競賽類主持人」頭銜。
撇除光環,單論內容,作為一名在九○年代以鉑金假髮低胸禮服熠閃鑽飾戲仿瑪丹娜〈敗金女郎〉造型,以〈世界超模〉為出道曲的黑人酷兒表演者,魯保羅的節目擴大全球酷兒的能見度,除魅其際遇與標籤(參賽者自述所受的種族歧視或性向扭轉治療、HIV帶原身分、藥物酒精成癮、被家暴性侵等過往)。邁入第十八年的節目,沿途見證跨性別性別流動反二元分別等趨勢。
變裝是全民運動。
生理女性變裝皇后。男跨女參賽者,女跨男參賽者。異性戀男子。蓄鬍皇后。肌肉皇后。不同國籍賽事繁多,藉眾新皇后身分表態,觀眾如我,年年升級對變裝藝術的認知。
「人生而全裸,其餘皆屬變裝。」魯保羅高歌。
標語為傳教不二法門:「你如果不能愛自己,又如何能愛其他人?」「聆聽內心的小孩。」「讓(使你陷入自我批判的)內在破壞者聲音寂靜。」「無需多此一舉重新發明輪子。」變裝教母聖魯保羅道。
我們能自組家庭。
拍攝八○年代紐約城裡,多由非裔拉丁裔性少數(同志與跨性別者)族群建構的舞場文化(ballroom scene)的紀錄片《巴黎正燃燒》,實為節目內建的對話文本。流離失所的少男少女飢寒交迫。失學之人販售藥物,或在港口賣春維生。我讀學者瑞狄·常丹對該片所撰之論:不同年齡共組的「家族」(houses)制,可填補成員於原生家庭中缺乏的情感連結。透過表演,繼承傳奇人物頭銜,舞場競賽的榮光,與生活資源金錢的再分配,原處於邊緣位置的少數族裔青年,能與現實社會有更高黏著性的接軌。
當「讀書」流轉成銳利批評。「影子」是可輕/親可重的玩笑或羞辱。「推搡」成為性工作隱喻。《巴黎正燃燒》精擷的舞場行話在《魯保羅變裝秀》中發揚光大:皇后們讓「茶」成為八卦,「作嘔」化作驚嘆。
歷經多年薰陶,我對許多原本陌異的英語詞彙如數家珍:品紅色,人造皮革,飾衣用的圓型小金屬片,金屬纖維纏繞織物。
能窺知變裝繁瑣步驟:關於黏貼蕾絲前沿假髮。如何將男子下腹事物,以寬版膠帶固定於會陰處,好塑駱駝趾擬態外表。如何用剪刀將透氣海綿裁為兩獨立髖墊,分別塞入提臀塑形器左右側,好生玲瓏的卡戴珊曲線。液態修容粉態修容的先後次序云云。
《魯保羅變裝秀》是座龐大的自體參照機器。賽程中皇后們脫口而出的名言金句,成為自製混音單曲節目台詞成為引據再引據的跨國口頭禪。
開到荼蘼,節目不免走向飽和與僵化。
制式的競賽項目,主流變裝美學帶來的視覺疲乏。製作公司過度介入比賽。新生代皇后懼於取消文化,為搏眼球刻意塑造親切人設,導致節目瀰漫濃厚的kumbaya(源自黑人靈歌呼喚上帝前來拯救苦厄之語,今指過度的和諧友愛)氛圍,而缺乏早期令人興奮的人物毛邊立體感。所有所有,皆讓十多年信徒如我,漸漸對節目產生疏離感。
心如止水之際,被投以巨石而波湧漣漪。
透過Reddit提早知曉十六季居然有來自台灣的參賽者,妮妃雅·瘋。
摯友男友英國留學時曾與他廝混大小夜店。第十六季錄製完畢,該年妮妃雅十月返台,率「瘋家」子女舉辦一場大型戶外變裝秀。
(九年後的秋夜,在台北,沿磺溪北岸,我們行走。)
日落後的福佑宮,電燭燈籠光明燈閃熾煦暖。金漆或銅澤的蟠龍鳥翅繁枝蔓葉繞環石柱雀替梁枋間。妮妃雅穿蕉黃色改良旗袍,馬尾高聳,站立香爐後方。他擎麥克風,對嘴表演黃小琥live版〈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
主舞台搭於頂棚旁側大路旁,一正對大殿,底端雕有彩八仙塑像,多予酬神演出用的獨立亭台。
刻意以低解析度輸出,八、九○年代歌廳秀粗楷字款,寫著「彩虹芭仙瘋渡海」,底襯虹彩朵雲的背景布幔懸掛。
瘋家眾后各擇虹系單色為衣,粉墨登場。
水袖。黏滿彩光愛心燈飾的嫩桃色蚌殼精。亭底八仙像前貼紅紙兩張,以粗奇異筆臨摹廟方抄寫大德姓名的捐款資料。表演者穿梭辦桌與圍繞群眾間。廟方幹事,一群髮蒼皺顯的耆老們,在亮片、豔羽與台式電音交錯中,笑靨滿容,不時朝皇后手中塞入一張又一張百元小費。垂髫始齔的男孩女孩,骨碌骨碌溜轉眼睛,張唇愣視對他們而言,帶著超現實色彩的迷離身影。
妮妃雅著黃內衣緊身馬甲,隨張惠妹〈我要飛〉歌聲,自亭台大把垂展如泉如瀑的長條彩虹旗。(Volare,給我個擁抱。Volare,夢想替我撐腰。)我熱淚滿盈,是我至今看過最美的變裝秀。
猶記大疫前,變裝藝術在本地仍屬小眾娛樂,紅樓酒吧老闆親辦派對,邀請《魯保羅變裝秀》的皇后們來台演出。
常是在「河岸留言」或西門大樓裡的單層出租展演空間。跨世代跨國同志舞曲,go-go男舞者,台灣voguing或waacking battle常勝軍獨秀或團體競演,亦邀當地元老級皇后參與。來者疏落。不甚合身的老紅包場出租禮服,為標新立異而刻意褻瀆宗教的舞台設計(如在台上砸爛一樁巨型十字架),蕾絲前沿假髮分界膠痕明顯,讓某些浸淫於魯保羅審美體系的挑剔觀眾愕然。
短短幾年,台產皇后妝感芙蓉出水錯彩鏤金,高級訂製服妥貼,假髮猖狂千姿百媚。不懼融合當代政治意識的演出橋段令人動容。觀眾有聽團仔陽光大學生直男異女外國人哥德掛或銳舞分子混種群聚。
不知不覺,台灣變裝藝術業已超英趕美。
沒想過尋常家鄉符號(辦桌、歡歌卡拉伴唱帶、原民古調、後現代螢光檳榔攤電子花車)可blending and baking(美妝用語,分指混合;讓底妝持久的烘焙式妝法)至鍾愛的節目脈絡。而台灣雲豹、珍奶、帝雉藍腹鷴的形象更隨節目賽事一舉躍上國際舞台。
皇后們走出煙霧繚繞酒氣瀰漫的深夜俱樂部。
他/她們走上抗爭的街道,走入圖書館替孩子們讀繪本故事。
他/她們在陽光燦爛的早午餐時刻演出。
他/她們步入總統府,成為蔡明亮《天邊一朵雲》的平行世界再生緣,炫舞於元首銅像前。
十一年後的夏夜,在台北,沿著盆地邊緣,我只想為全世界的皇后,寫出一封又一封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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