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中平路,沿著已是幽靈魅影
的第一市場、大時鐘、
古胖子餃子店、瞎子巷,
切入巷旁的小徑散步回家。
壢小旁的故事館睡了,
消失的永平幼稚園、
石碑行、狗群們和
這些面孔那些老店,
再次隨著我的足跡漫遊,
浮動,不再神隱。
下個念頭:
爺爺已經不在了啊……
上學期結束前兩天,醫院新冠肺炎染疫者的足跡公布,接下來的新聞交替著禁桃令、挺醫護、網友支援訂餐廳年菜、桃園人挺桃園人,還有這樣的新聞:家族建議住在桃園的家人不用回來過年了。鄉民悄悄問:桃園人會被歧視嗎?
周末搭車回台中,又返回中壢,送出期末成績,完成幾篇稿件,一切如常。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自疫情爆發後,如常,已成珍稀字眼。再說,又有什麼能恆久不變?
帶孩子回中壢娘家小住的那晚,染疫者持續增加,足跡地點陸續發布,書展及各項活動改為線上舉辦或取消,深夜電話揭示新的無常:106歲的爺爺往生。半夢半醒間我想及他在龍潭粗坑的住家養了數十盆植物花卉,懷念我們共同走過的石門水庫、傳說已成鬼屋的芝麻酒店,還有他曾帶我走過中壢的巷弄街道,那些地方再不會有爺爺的足跡了,從今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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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離老街溪很近。回母校教書,晚餐後習慣在老街溪散步。隔著車聲市囂,水聲清晰可聞,大約十年前,老街溪終於掀蓋,經過幾年整治後才有今日清澈,再往前算二十個年頭,川上加了長長的遮蓋,印象中附近有些攤販,簡陋木板或帆布簡易區隔,支架上懸掛明亮燈泡,賣吃食的、唱片、海報、鞋子、茶葉、碟碗攤相連,楊林、金瑞瑤的海報夾在帆布邊翻飛,音響傳出娃娃高唱「就在今夜我要悄悄離去」,女星嗓音很快混入雜沓腳步聲和店家吆喝,人們吃畢消夜,抹嘴隨手扔棄塑膠袋,風捲走它們,推送至溪畔,黏滯成無法腐爛的臭泥,悄悄扼住溪流聲帶,僅存嗚咽。多年後看《神隱少女》中去湯屋的河神──拖帶臃腫且腐臭的被棄物和慾望殘餘──就想到當年的老街溪。獨自散步,三十多年前河邊搖曳的燈火、海報,食物與垃圾交織的腐敗味,附近豬圈的牲口混氣百種神祕感覺,原已神隱,重又復活。
矗立在溪畔有一間永平禪寺。我曾就讀寺廟附設的永平幼稚園,1989年因尼眾寺務繁忙而終止,當年爺爺笑說:「那是因為你們小孩太吵了啦。」想到幼年的我拾級而上,進入寬敞課室,女老師要孩子們排排坐,數數兒,熾白燈光和冰涼的磨石子地磚構成斑駁記憶。放學時,行經尼眾晚課誦禱和木魚聲聲。每年初二,我總回到這裡,坐在大殿專注仰望觀世音,三樓的釋迦牟尼佛金色袈裟已煉成沉穩古銅,午後暖陽將門窗上整齊排列的卍字投映於地磚和蒲團,無可言說的解脫道朗現,佛菩薩的行跡皆有蓮花托足。鐘罄和大鼓猶在,泛黃鼓面吐出歷史:王源興製鼓廠,安靜時光中唯一被說出來的話。鐘面養成一張老臉,表情推移,下方兩個字也是恆常忠告:禁語。是的禁語,多平實的提醒,適合婚後十年的女子,家族長輩的爭訟和嘲諷等言語暴力傷神費解,我跪在其中一個卍字投影上,讓咒語以我為舟,悠悠泛盪,趁著日光明晰,將諸多控訴和解釋點燃,燒成灰燼,凝成蠟淚。
裊裊香煙中依稀聽聞梵唄: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爺爺告別式結束的下午,我帶孩子步行於老街溪旁,流水淙淙,我聽取如是默禱,如是我聞:去吧去吧,到彼岸去。
走過老街溪的加蓋與掀蓋,泥塵往事走向潔淨今日,曾被宣判死刑的河流復重新流動。永平寺中的觀音和古佛仍低眉垂目,百年一瞬,器世間的恩怨情仇、喧譁爭辯已逝,連灰燼跡影再尋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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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壢國小剛過百歲,對悠久的歷史建築來說,我就讀的六年也僅是一瞬。學齡前的周末,父母最常帶我去中壢國小踢球奔跑。待我就讀國小,每日從學校步行至家大約七、八分鐘,穿過俗稱的「瞎子巷」,隨意搭疊的鐵皮瓦片彷彿將陽光阻擋在外,霉味恆常,房舍如同關房,門扉垂下錦花簾,偶見布幔向上捲箍,店招寫著「抽籤.卜卦.鐵口直斷」,還有一行是「婚姻.事業.家運」,這些命題仍困擾著當今浮世男女,無解宿命。我從風動布簾間隱約瞥見戴墨鏡的盲眼算命師坐在床上,收音機傳出電台播音,哀傷濃豔的方言小調或賣藥講古,間雜盲眼師傅的咳嗽或鼾聲,聲波拼貼成時光廊道。
如今瞎子巷已拆,巷口從1944年經營的老巷小館早已搬遷至中正路上,豬頭肉和粄條、油麵不知是否仍是童年味道?無從知曉,茹素後的我再不曾吃過,只記得三十年前的無數個傍晚,我和眾人挨著彼此──那時候我們還可以靠得這麼近──在長板凳上吃完油麵,懸吊的燈泡搖曳出幢幢影跡,吃麵喝湯聲唏哩蘇嚕,掀開的鍋蓋湧出白煙,像一場夢。曾有段時間,搬遷後的麵館的煮麵女人,日日用方型大桶盛裝殘肉豬骨,數量之多若有漂流木堆積之勢,留待四、五隻流浪狗前來食用,其中一隻帶頭的大灰狗眼下有長疤,溫和友善,上午七、八點領狗群穿越馬路,安靜啃啖,食畢離去。怕是清潔大隊誘走了牠們,不知何時悉數消失,麵店鍋爐仍舊蒸騰,人車奔馳如常,是否只有我哀傷憑弔牠們的足跡?
老巷小館隔壁幾家的有信糖□行也是老字號,往昔每逢春節,門口遂堆放新奇玩具,包括花樣眾多的沖天炮,元宵節前則懸吊各色塑膠燈籠,父親每年為我姊妹倆買一只燈籠,到底都到哪兒去了?店內吃食從我童年時的時興百款變成所謂的「懷舊零嘴」,一時想念遂買包回味,吃完滿嘴顏料糖粉,童年不過是色素添加物分泌出來的泡泡夢境。行至對街,整頓後的市場已無屠宰腥騷,巷口賣煎餅的女人從年少賣至老嫗,麥餅滋味仍甜,甜到讓婚後女子恍惚瞥見她從女童一路奔向青春然後步入墳墓的軌跡。三十多年前,市場向左拐有間刻墓碑的店,一室石碑散落,有的仍是待加工的石頭,有的刻到一半即被撇下,有的則已刻鑿數枚大字,鑿刀等器械隨意擱置,死亡正待被具體描畫,靜物畫的氛圍。幼時的我牽著爺爺的手,從中光行文具店繞進此處,不曾害怕,因為這是除了店招之外識字的絕佳場所,專屬死亡的語彙是我未曾知曉的禁忌辭典,那些還沒長全的半邊字更是饒富趣味的謎題,我和爺爺往往看得入神。石碑店消失已久,石上大字遁入遺忘的荒煙蔓草,店家更替數輪,賣少女內衣的、賣貢丸的、賣鳥及鳥飼料等場所,是砧板上迅速擦抹的殘血肉末,地磚潔淨,巷弄安靜,早已尋不回童年和爺爺漫遊的足跡。
時光倒流,大同路上曾有座「大時鐘」,是老中壢人的恆久地標,後方是第一市場,安置刀具五金、雜貨、麵店、青草店和算命攤等,記憶中母親偶爾囑我來此處買生餃子。蛇入地下一樓,光線頓時黯淡,空氣悶熱,垃圾混雜牛肉湯的氣味凝滯,所有店家皆裹在飛塵跋扈的霧光中,我小心踩上油膩烏黑的菱形地磚,等待老闆算餃子給我的片刻,忐忑瞥見氣窗及扇葉積累的陳年黑垢,窗扇緩慢旋轉,縫隙間隱約瞧見一樓外行人倉促的步伐,厚厚棲止的黑垢裱褙了行人的足跡,記憶中的經典黑白照。市場對街曾有家著名的古胖子麵食館,店內狹仄,塑膠桌椅安置於走廊,經年著白色吊嘎的古胖子就在店內煮餃子,我貪看沸水湧動的鍋爐蒸出朵朵霧氣,古胖子拿著長棍攪動水面,等待圓胖餃子浮出白湯。可惜古胖子後來突然神隱停業,十多年之後,第一市場則因建築老舊龜裂、漏水拆除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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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式結束後臨時住娘家,晨起匆忙什麼都沒帶,我繞過正興建的第一市場,右轉中平路幫孩子買貼身衣物。結帳時老闆娘看我一眼:「妳是外地人?」我一時語塞,答非所問:「從台中來。」她睜大眼:「還敢來桃園?」我直覺反應:「這不是中壢嗎?」快問快答總有疏漏,我補上:「娘家在附近,而且這邊離桃園還有段距離吧。」老闆娘自顧自地哀嘆:「最近業績掉好幾成,這條街就像鬼街是吧,以前過年前不是這樣的。」聽她陷入舊日榮光,恍惚間想起娘家地址曾是中壢市,後來改成桃園市中壢區。但我改不過來,每次都寫錯。記憶中的地址已成歷史。
離開中平路,沿著已是幽靈魅影的第一市場、大時鐘、古胖子餃子店、瞎子巷,切入巷旁的小徑散步回家。壢小旁的故事館睡了,消失的永平幼稚園、石碑行、狗群們和這些面孔那些老店,再次隨著我的足跡漫遊,浮動,不再神隱。下個念頭:爺爺已經不在了啊。
要相見,大抵只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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