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開工儀式】宋文郁／像蒼蠅一樣

2024年6月25日星期二

【我的開工儀式】宋文郁／像蒼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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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5 第5704期

精彩內容

◎今日繽紛

【我的開工儀式】宋文郁／像蒼蠅一樣
【青春名人堂】騷夏／天邊孝子與身邊孝子
周舒嫚／火龍果

今日繽紛

【我的開工儀式】宋文郁／像蒼蠅一樣

文／宋文郁/聯合報

像蒼蠅一樣。圖／Noveala

從小就不是擅長跑步的人，日後尋思才明白，「跑步」的重點不僅僅是跑──更重要的是起跑。兒時不擅跑步，是因為我還沒學會助跑的方式。

大學三年級時在普通昆蟲學的一堂課上，學到蒼蠅起飛到落地的過程。蒼蠅的每一次落地，看似簡單輕巧，其實是一連串精細的動作。蒼蠅在高速飛行時，透過複眼感受光影流（optical flow），判斷著陸的時機。落地時，降落的速度、伸足的時機，都在剎那間不可思議地精準計算。

實驗者嘗試將降落處改成蒼蠅複眼難以辨識的斑馬條紋，於是有些蒼蠅遲遲在半空中徘徊，找不到著陸的地點。實驗者甚至利用投影，將原本正常的地面瞬間抽換成條紋，判斷不及的蒼蠅便在落地瞬間重重摔倒。

投影幕上徬徨的蒼蠅，那找不到地方落腳、重重摔倒的模樣，讓我莫名同情。這可能是這些蒼蠅一生中少數降落失敗的時刻，牠們可能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問題──旁人看來可能非常清楚，但從牠們的複眼看來，那裡沒有任何能夠降落的地方。

●

人生中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開工儀式──高中時是期中考、期末考、模擬考、學測，上了大學，變成散文、研究所推甄自傳、講座準備，或是各種課程的期中期末報告。

每次我都遵從自己研發出的一套儀式。

首先是飲料。手搖飲是開工儀式的必需品，無論如何必須要有。飲料的溫度也是一門精細的學問：我觀察到自己喝冰飲料的時候會保持清醒，因此準備考試時就喝無糖微冰的茶；喝熱飲則能讓身心安定、放鬆戒備，適合寫作或是撰寫過於赤裸的自傳。

接下來得確保室溫舒適、桌面清潔。我會重複挪動書桌上的物品、為角落的植物澆水。必要時吃幾顆魚油應對乾眼症。

最後一個步驟通常是在Spotify 上存好音樂清單（這一步通常是決定開工儀式成敗的關鍵）。

當我終於選好合適的歌單，坐定在書桌前盯著電腦。蒼蠅複眼中的斑馬條紋就在這時出現了。

儀式準備得愈周全，真正開工的那刻就愈令人恐懼──高中準備大考時，有好幾個晚上，我「準備」了幾小時的開工儀式後，最終在書桌前腦袋一片空白，只能焦急地對著升學講義掉眼淚。

該做的都做了，現在呢？現在該在哪裡降落？

那一瞬間，先前精心準備的一切儀式都狼狽得像是逃避的藉口。

●

我曾經懊惱地想，為什麼做不好？為什麼起跑時總是踉蹌，為什麼不能完美地完成我的工作？曾經以為能夠達成目標，靠的只是心智的堅強，看見蒼蠅才明白，原來跑步是關於助跑，飛行是關於降落。每一次成功降落，並非只靠毅力，而是關於覺察，那些我們身上最細緻的感官。

於是，我的開工儀式也不再只是藉口。那是我們對起飛與降落最細緻的覺察。

那些焦慮、恐懼，那些複眼難以辨識的斑馬條紋──它們總是會出現的。未必是因為我們無能，有時是房間溫度不對……有時只是某處有壞心眼的科學家在做實驗。

那天投影幕上放映著蒼蠅實驗影片──牠們跌倒的瞬間，教室裡有同學笑了，但也有人只是屏息看著。

我深愛牠們錯愕起身的模樣。

我心想，不用擔心，我不會嘲笑你們的。

恰恰是因為這些挫敗的時刻，我們才意識到，原來先前每一次成功的降落，需要多少努力、經過多麼精密的計算。

如今我的開工儀式，首先是將自己想成一隻小小的蒼蠅。從身體開始，每一次起飛和降落都偉大。

【青春名人堂】騷夏／天邊孝子與身邊孝子

騷夏/聯合報

「那打電話去英國叫哥哥回來倒垃圾啊！」同學G氣到快要摔手機。

G和媽媽的糾葛，從大學迄今我已經聽了超過二十五年，小至朝夕相處的生活摩擦，大至人生選擇規畫，兩人互相參與（干預）極深。想想我從讀大學後就離家，直到研究所都住學校宿舍，畢業後就獨立租屋，後來自己買房，不和原生家庭同住已多年，回老家的頻率跟著連假和三節，爸媽每次看到我都笑開懷。G說我是貨真價實的天邊孝子，每當聽到我描述家族群組發生的事，不免「友直」提醒我，對跟著爸媽生活的手足要好一點：「在一起住，真的沒有那麼容易。」G對我講的這句話，應當是要講給她住在英國的哥哥聽。

倒垃圾只是看得到的冰山。記得大學時代G常常社團開會到一半就要趕著走，G當選班代推辭的理由也是太晚離開學校，媽媽會奪命連環扣，要她回家洗碗和追垃圾車。這幾年換了新房子，洗碗有洗碗機，垃圾就讓社區集中處理，但芝麻小事仍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例如這幾天G家有客人來住，媽媽的老閨密來玩，G居家上班努力剪片，中午要出門買吃食，找不到自己的一雙鞋，看到客人的鞋還在，G就猜：客人穿走了我的鞋。

下午她們回家時，媽媽立刻來房裡探頭：「妳今天都沒出門？」

G想問鞋的事，但她們既然沒說，應該是沒有吧？可能自己螢幕看太久，眼花沒看清楚。到了晚上要出門，拿起自己的鞋子準備穿，鞋子是濕的。

「誰穿了我的鞋子嗎？」G看了一眼下雨的窗外，挑白了問。

兩位長輩大驚，不敢說話。G媽露餡，小聲對客人嘀咕：「是不是沒有把鞋拿進來？不是要妳放回櫃子……」

身邊孝子真的很不容易，進退兩難，有時還會舉步維艱。

但天邊孝子也不是人人都好當，另一位同學N長年在泰國工作，只要她回國，叔公嬸婆就會施加壓力安排相親。為了不讓父母為難，N都會照去。

昨天才下飛機，翌日早上，一台休旅車忽然倒車停進家裡的騎樓，N以為是校友會的學姊，想說不是約十一點吃早午餐，現在才九點怎麼人就來了？打開車門是一名陌生男子，劈頭問：「是陳小姐嗎？」滑LINE才知道，母親答應了別人的介紹，忘了和N說。

「可是我等等十一點有約！」這下尷尬，對方看起來也是奉命而來，沒有問到基本資料也無法交差，只好迅速在兩小時內快速約會，完成雙方長輩交派進度。

男方話不多說，直接開往一間汽車旅館，N差點撥打手機的緊急SOS電話。「沒有啦，我只是要給你看旅館外面的馬賽克瓷磚拼貼，是我家在做的工程啦。」以為是驚喜或是惡趣味，真的一點也不好笑。N忍耐回家，長輩群聚問她：感覺怎麼樣啊？直衝汽車旅館的橋段已經把眾親友嚇爛，N補刀：我問他財務狀況，他說他不想說謊，因為喜歡買名牌，所以買到欠卡債。我細問他買哪一牌？N手比一個勾勾，「是說耐吉嗎？」N點點頭，而且是欠幾十萬，不是十幾萬喔，相親當然無疾而終。

天邊孝子為了承歡父母也是搏命演出，誰容易呢？

周舒嫚／火龍果

文／周舒嫚/聯合報

我開始迷戀用手機隨手拍照時，旁人湊趣點看我的相簿，發現都是花草樹木，或路邊景物、貓狗與書籍，無不哈哈大笑，「真是無聊的人生。」

兒麗說：「妳拍這種太普通了，我妹妹家那邊、某某早餐店旁邊、誰人家附近公園有樹開很奇怪的花，可以去拍。」又說，「誰誰家的貓咪好愛拍照，帶妳去看。」次數多了，課長戲稱兒麗是指路仙童。

某日午休，契約工貝兒靠近我，神祕兮兮：「小魚，妳要不要拍曇花？」

曇花都嘛午夜才盛開，我沒那麼好興致晚上去人家裡等看曇花。

「不用等半夜，現在就有曇花，在管理處宿舍圍牆那裡，我帶妳去。」

好奇心戰勝瞌睡蟲，幾個人跟隨她去看「正午曇花」。

她興沖沖手指沿圍牆垂下的綠色鞭條尾端，那白色碩大的花，「看，是曇花。」

曇花應該不是長這樣，長長綠色鞭條上長滿刺，我說：「這仙人掌吧。」

「仙人掌？不是曇花喔？」貝兒語氣也不確定了。

裴姨大笑：「傻妹，這是火龍果啦，什麼曇花，竹篙湊菜刀。妳若是案件目擊證人，這樣青菜指認會搞出烏龍冤案，害死人。」裴姨說得肯定，因為她媽媽家有種火龍果，強調隨便種隨便長，果實小但甜度高，好吃得不得了。

後來，她剪來枝條，想種的人帶回家。

我帶回兩枝插在花盆裡，沒怎麼管它，但它的生命力、適應力非常強悍，面向陽光，長得繁盛，開花，結果。麻雀總比我們先知道果實已熟成，呼朋引伴來品嘗，快樂得吱吱喳喳談笑，跳躍。

媽媽說，「沒關係啦，鳥吃剩的就是我們的。」拳頭大的紅色果實，果肉細滑，滋味甜蜜，回味無窮。

後來，媽媽健康急遽轉壞，遵守醫囑按部就班治療是必要，但閩南語有一俗諺：「也著神，也著人。」求神，問卦，家中器物擺設風水學也要信。他們說，窗邊那麼一大株長刺植物，百刺穿身，怎能不礙到身體健康呢？快快拔掉。

又鋸又砍地除去那株火龍果，以為真能扭轉預言，並沒有。

有時候生活的曲折，會讓我們感覺到手足無措。

有人說，只有一種方法可以重返思念的瞬間，那就是幸福地活在當下。但，此後歲月遇著火龍果，沒有想要的慾望，只看一眼，快步從它們面前走過。那些充滿期盼，和媽媽一起品嘗火龍果的時光早已走遠，看著飽滿的紫紅色果實，只覺索然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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