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只能抓住些游絲似的什麼也好
初戀戛然而止在一個意外事件,國中二年級時喜歡的那個男生,在我們什麼都還來不及說之前就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才十四歲,對於宇宙的道理毫無所悉,不管往哪邊看都是一團迷霧,因此面對一個原本矯捷的人突然間再也看不到、感覺不到,有種很深的無力感,想長長地伸出手在虛空中撈撈,就算只能抓住些游絲似的什麼也好。
那個男生的妹妹跟我親近,盡全力整理哥哥的遺物,那年代高雄鄉下,大家都窮,他們家好像比我們家更窮,能送給我的是幾張模糊的相片,兩件上衣跟感覺從來沒打開過的課本。
寶貝兮兮地搬回家,相片藏進日記本裡,衣服疊得小小的收到櫃子最深處,幾十本課本一頁也不放過地仔細察看。那時已經讀過許許多多小說,其中不乏各種歌頌與濃妝所謂愛情的故事,我固執得不得了地相信:他喜歡我,雖然跟我一樣沒說出口,但一定藏在心裡還有無意識寫下的某些字句中。
心意已不可得,但誰知道他有沒有在課堂的某次分心神遊裡想起我,而順手寫在了書本裡呢?
在高雄彷彿永遠過不完的夏日,湊在窗前的一方陽光中,我一張一張掀著紙頁,國文、歷史、數學、地理……真不愧是放牛班啊,紙張只有潔白與泛黃的差別。在我無限上綱的腦內小劇場,哪怕只出現一橫,都能立刻相信那是「王」的第一畫;然而,年輕男孩連一個原子筆點也沒有留下。
只好將目標過於顯著的課本再還了回去。
於是,初戀餘下的愛的記號,只是兩件衣服、三張照片、一篇報導了高雄兩名國中生海邊戲水溺斃的剪報,還有我密密麻麻寫過的、上了鎖的日記。
沒有黑洞也沒有躲起來的男孩
某天打開衣櫃,怎麼都找不到那兩件衣服,因為是私藏,不敢聲張也不敢問人,只能把所有衣服拉出來,在已清空的抽屜裡用手摸索著,說不定有個異次元黑洞偷偷將原本不屬於此處的物品吞掉;又或許櫃子後方有條密道,男孩並沒有死只是躲藏著,夜半匍匐至此,抽走衣服,想告訴女孩:我還存在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喔。
接著,仔細收在書桌裡層層疊疊書本紙張最下面的日記本,似乎移動了位置,拿出來一看,那條連接著小鎖的帶子用剪刀剪斷了,裡面的照片跟剪報消失不見,而我天天趴在桌上流著淚寫的祕密心思,那鋼筆模糊了字跡的幾頁,齊齊被撕了去。
好啦,這下就沒什麼懸疑了,沒有黑洞、沒有躲起來的男孩,抹去一切的是我媽。
導師肯定打電話跟家長報告有這麼件事,媽媽盛怒之下一陣掃蕩,清除所有在我心中是愛的信物而在她眼裡是妖魔鬼怪般的生活路障。
頭幾年,男孩葬在田中間竹林裡一小塊墓地裡,後來撿骨移走石碑敲掉,再過來,連竹林田地都重劃為建地,蓋出整片水泥高樓,連個舊處重遊探望故人的痕跡也沒有了。
那我,那我寫出來總可以吧。在BBS上寫成一篇小說,大家都說好喜歡,讓人回想起許許多多年輕時的事,還出版了,賣出不少本,但幾年後慢慢也絕版,逐漸為世人所遺忘。
原來啊,凡有形者皆有滅亡消失的一天,再怎麼攢緊,手裡的沙還是流掉。這兩年再打聽,連男孩的父母皆已不在,這世上記得那個燦爛笑容少年的又少了兩人,總有一天攤開雙掌,什麼都沒留下了會不會?
不,或許還留下了稍微進化了一點的什麼,現在的我不翻女兒日記,不整理她的櫃子,不丟掉她任何寶貴偷藏的東西。
盡全力保護某些人完整的少年少女時代,就是那個太早逝的男孩送給我的,一輩子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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