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讓草原的獅子、豹都改為吃草嗎?牠們的口器與消化器官,都是為食肉而設計的,不能讓食肉的動物都改為吃草,世上就不斷有「弱肉強食」的故事在的。還有更嚴重的是,世間的殘忍不見得依「弱肉強食」的方式展現的,舉個例吧,和尚廟裡的鬥爭,一向都少嗎?……記得我大約快六歲的時候,當時我們住在武昌,母親為家計得到漢陽一個父親之前同事家去幫傭,父親在我快四歲時在湖南去世了。母親把姊姊跟妹妹留在武昌的家裡,只帶我到漢陽是因為我病了,母親帶著我,為的是可以就近照顧我吧。
大人之間的關係與情節,我當然不清楚。只記得在漢陽我們住在湖邊,應該是秋天,湖邊長滿了芒草,開著一片白花,還有些蘆葦長在水裡,上面有著一條條暗紫色像熱狗條的葦實。我的病也許不重,母親外出幫傭時就讓我躺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床邊小桌放了杯開水,說要是渴了就喝吧,有一次臨走,她又塞了個柿餅在我枕頭底下,說要餓了就吃它,她不久就回來的。那個柿餅我好像一直沒吃,什麼原因記不得了,那次起,柿餅的氣味就陪伴著,直到我的一生,每當看到聞到柿餅就想起湖畔的秋天,也想起母親,童年也像在不久之前一樣。
一天也許病好了,我無聊的獨自走到湖邊,看到湖邊的小路上有兩個漢子在趕牛,是條深棕色的黃牛,起初牛是走的,後來不知何故不肯走了,前面的人狠命拉繩子,後面的人在用一條粗桿子打牛的腹部兩側,有時戳牠屁眼,牛在流血,但還是抵死不從。由於離得不是很遠,我看得出牛已老了,牛的皮色不很光潤,頸下如簾子的垂肉隨著頭不停往兩邊甩著,眼睛冒著血絲,那景象令我害怕,我就回房間了。
母親回來我把看見的告訴她,她說牛應該是要牽去殺吧,附近好像有個屠宰場的,後來又說牛是很「懂事」的畜生,跟人一樣,牛是會怕死的,知道人要殺牠,就不肯走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腦中不斷「反芻」那個畫面,想到許多六歲孩童不該想的事,老想著牛進了屠宰場要如何挨殺等的,心情不禁淒然。
母親信佛教,但她跟一般中國人一樣,只是偶爾吃齋念個佛號,信得不是很嚴格,平時也是吃肉的,而我從出娘胎,就天生茹素。母親生我時我們住湖南,以當時的標準言母親算是年紀稍大了,身體又不好,正好我大姊也生孩子,我吃過大姊的奶,後來搬家,大姊不跟我們住一起了,當時湘西因為窮,流行餵小孩吃一種米糕(把米磨成粉的東西,泡了水蒸熟,糯黏得跟糨糊一樣),有時餵我吃稀飯,稀飯裡要是攪一些肉漿肉末,我死也不肯吃,勉強吃了一定吐,母親迷信,找人算命,說這小孩該是和尚轉世吧,還記得上輩子的事呢。我開始能吃點葷了,是我到台灣讀小學之後的事。
我稍長大,跟母親討論過漢陽湖邊見到的那一幕,問也有畜生是不怕死的嗎?她說凡叫作畜生,就是雞鴨,也都怕死的,只有比畜生還低的才不怕死,她舉例說像釣魚的蚯蚓就不怕死,你捏斷牠,牠逃也不逃的。我後來知道,所有動物都有痛覺,凡有痛覺的都會「逃死」的,說蚯蚓不怕死,是不了解所有生物都有求生的本能,連螞蟻也有,但逃不過人的腳印,被踩踏也就不喊痛的死了,螞蟻與蚯蚓假使能逃,也一定逃的。
牛比蚯蚓怕死,由於牠可能「意識」到將死的處境悲慘,蚯蚓大約不會吧,這是牛高於蚯蚓的地方,也是更接近「人情」的地方。這跟「高人一著」的棋手能預知很多「步」之後的棋局是一樣的,然而「高人」的憂患總是比常人多很多的。
我少年也曾幫二姊殺過雞。姊姊殺雞的時候,總要我一手拉住雞的雙翅,一手抓著雞的雙腳,她提著雞頭,先拉直雞的脖子,把喙之下的一撮毛拔了,便毫不猶疑的用刀「抹」過去,殺雞之前,姊姊總把菜刀磨得飛快,刀一抹脖子,血就像噴泉般的噴出來,與猶豫不決正好相反,殘忍其實就是勇氣與決斷力。殺雞前必須把盛血的碗準備好,一隻雞流的血,正好可盛滿一小碗,等血凝固了,可以在湯中做配料,加上薑絲,好吃得不得了,這是姊姊說的。雞在被拔喙下那撮毛時,因痛身體會亂竄,亂拍翅膀,雙腳死命的蹭蹬,脖子挨刀時更是,但血一放完,就不能動了。大鍋的水已燒開,把已死的雞丟進滾水中,稍待一刻,就可拔全身的毛了。
雞是姊姊殺的,但「幫凶」的是我,我從未吃過經我手而死的雞,就連雞血做的湯也從沒喝過,儘管我那時已「開葷」食肉了。
我不夠清明,想起這類事還是驚恐連連,試圖釐清卻總是釐不清。人生在世,殘酷的事還少嗎?後來知道更可怕的殺戮,往往是不用刀的,而屠牛殺雞刀刀見血,還是可怕,因為更有「臨場」的震撼效應。
之後讀過喬治□歐威爾一篇叫〈射象〉的短文,是寫他年輕時在緬甸當警察時不得不射殺一頭發情公象的故事。那頭象原來是人所豢養以服勞役的,不知何故掙脫了鐵鍊,連續在村野奔走,後來又踩死了一個印度苦力,弄得當警察的歐威爾不得不出來殺牠。但當歐威爾要射殺牠時,象已不再暴躁,變得十分平靜了,牠在田間用長鼻捲起一把草,在粗腿上拍了幾下,很從容的甩掉草根上的泥再送進口中,這時他想,他只要讓馴象師來帶走牠便應沒事了。
然而此時的歐威爾手持步槍,後面又跟著成千上百看熱鬧而鼓譟不休的緬甸人,最後在自己的虛榮心與眾人的期待下,他不得不開槍,連開了五槍,象太大了,不容易死的,描寫象死的那一段,是文章的高潮。
事後歐威爾回想這件事,自忖自己一切合理合法,尤其在大象踏死一個印度苦力之後。但他自忖合理合法,其實源自自己內心的脆弱,他射象,據他說是「為了不想在當地人面前顯得像是個傻瓜」,他如沒有這個感覺,便應可放下手上的武器了。另一原因是殖民地的警察,在被殖民者之前,是不能顯示軟弱的,射象對維護統治權而言,也有殺一儆百的立威功用。在歐威爾的《緬甸歲月》一書裡,有段文字描寫一個白人少年看到緬甸人出殯,仍然習慣的脫帽致敬,一個英國人出面阻止他說:「小子,別忘了,我們白人才是主人,他們這群人都是糞土。」一語道出了傲慢也是裝出來的。殘酷的理由千百種,但其為殘酷一也,這就是人性,也就是虛假世界的現實真相。
歐威爾是文學家,儘管是「高高在上」的占領者,心裡還有點人道主義在的,所以他在射象時還猶豫了一下,要他對同屬人類的黃種人殘酷,恐怕也會有點不忍的吧。想起當年基督教文明對中南美的馬雅文明、印加文明就比歐威爾的缺乏溫情多了,十九世紀之前,西方列強的公平觀僅限於同為白人、同為基督教徒才有的,對異族或異文明,公平觀是完全不存在的,對之趕盡殺絕也不會困餒於心。這是當時白人主流社會流行的思想,我們非白種人當然覺得憤憤不平,但我們太弱了,無力導正,就像小時在漢陽湖邊看到的那條老黃牛,讓人打得戳得滿身是血,最後還是得被拖到屠宰場任人給殺了。幸好今天的世界,人種之間的這類不平好像少些了,但這些偏見,曾左右了人類歷史一部分的思想,而思想又左右了人類的行為,一直到現在,很多殘暴還是存在著的,只是我們為了「和諧」,避免去談它想它。
想起佛教有「眾生平等」的觀點,就不只講人類之間的平等了,但做得到嗎?《孟子》裡面寫齊宣王見人為了要「釁鐘」而宰牛,說:「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就是將人的平等、仁慈觀點普及到畜生身上,這一點,儒家的「仁民愛物」很接近佛教的慈愛眾生的想法的,我雖是人,我有什麼權力決定別的動物是為了供應我的生活而死呢?無論是為了釁鐘,或為了做我們人的盤中飧。
這是說真正博愛是愛人之外,還得把愛普及到四周的眾生靈,我們選擇茹素是好辦法,但真能做到普世又周愜嗎?高原沙漠沒有植物,連喇嘛都得吃肉的,施惠眾生是人的最高理想,但人真餓死,這思想也無法推展了吧。還有,一天我們解決了供需的問題,讓高原沙漠的喇嘛都有蔬果為食,但你能讓草原的獅子、豹都改為吃草嗎?牠們的口器與消化器官,都是為食肉而設計的,不能讓食肉的動物都改為吃草,世上就不斷有「弱肉強食」的故事在的。還有更嚴重的是,世間的殘忍不見得依「弱肉強食」的方式展現的,舉個例吧,和尚廟裡的鬥爭,一向都少嗎?
記憶紛雜,思想混亂,有關生死的事,總是難想得透的。有仁愛之心很好,能普渡眾生更好,這代表了人性的光輝,但也不能把那團光輝想得太大,以為能解決人世的所有問題。存在一直決定了命運,貪婪與殘忍有時是與生俱來的,既是與生俱來,就有某些成分是必然的。不管貪婪與殘忍是源自既有的「性惡」,或源自人性的軟弱,或者無關乎善惡,要知道聰明人再多手段,總也有途窮的時候。
好吧,這類的話永遠說不完,就不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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