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國修、老虎伍茲有同樣的困擾,落地兩天就兩歲了。又不是綠豆芽,哪裡長這麼快?這當然是農曆的算法。小學的時候埋怨媽媽,怎麼不多忍兩天,元旦寶寶聽起來多麼天圓地方大中至正;媽媽誇張地打個大呵欠說你屁股嬈吱吱一直撞出來阮也無法度。十六歲的時候討厭同學笑我說十八歲囉,不適用兒童少年福利法囉,呿,實在是叫老了,從那天起我只穿牛仔褲,注重臉部保養,多喝水。我要永遠年輕,落後命運多給我的那兩歲。
我以為我在挑戰命運,我不知道的是,我之所以能挑戰它,原因在它永遠是樂意接受挑戰的勝方。不然你想,一個否認命運的人,又想擊敗命運,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錯誤的信念不可能達成目標,尤其我的敵手是頭罩黑紗神祕高大的命運。當年還在南京東路二段上班,老闆接下合作案,總要抽空,駛賓士到某位大師府上算一算。大師親自打開那喉嚨沙啞的鋁門,袖窄褲寬,蒼灰亂髮蛇竄,胸前掛著一串極大的蜜蠟念珠,腳下趴趿趴趿踩著藍白塑膠拖鞋。簡單寒暄幾句後端出一個黑晶石缽,缽裡各色寶石,裝有七分滿,猛一看還以為是待客的雷根糖。老闆啜兩口老人茶,閉上眼睛,嘴裡祝禱,細白的手指在缽中撥弄,聽著像灑在銅鏡上一陣冰冷的玻璃雨,倏爾單手盈握,手指逐次打開的模樣讓我想起敦煌壁畫上的飛天。小小的寶石們趺坐米色宣紙上,大師端詳其顏色、方位,確認之後再分成數堆,按其成數核對書上籤詩,詩句與讖語逐步顯影合作案的命運好壞。
坐上一個時辰,趨吉避凶說得老闆滿意了,我見機收拾公事包準備告辭,老闆忽然放下車鑰匙,兩腿交叉,說:「幫我們這個小帥哥算算吧?」我連忙說不用不用,不敢勞駕──算命的不過是觀察客人的反應、回話,才決定怎麼說,說什麼,路邊擺攤設館服務都一樣,我知道。大師偏著頭,側錄我的面相,我盯著他,忽然有一條無形的線拉著他左邊的嘴唇出去,露出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只看過一次的笑容,說:「你很固執齁?」大學剛畢業的我愣住了,老闆接過話,說:「那就看個姓名吧?」
大師把我的名字隨手寫在墊茶杯的日曆紙上,算筆畫,排五行,「水灌木,水灌木,木生火……」忽然高叫:「不得了哇!過了四十歲要大富大貴!」老闆聽了哈哈大笑,擠眉弄眼:「果然台北的大老闆都在這裡算過!」我並沒有高興,因為他們的表情比較像我會從現在一直倒楣到四十歲為止,要是我沒有大富大貴也不打算負責。
星座書上都有寫嘛,摩羯是土象星座,四十歲以後才開始走運,任重道遠,吃苦耐勞,是耐操的鐵牛,千斤犗特。後來老闆沒做成那筆生意,我離職的時候她也沒想留我這二十年後的巨賈。
不算命,是因為我知道命運是調皮的孩子,不一定會學乖,大了卻絕對會使壞。
所以我專心做自己。
生在尾端,所以我特別留心「晚」這件事。
不知道為什麼,中學背的詩,出現「晚」的都沒好話:什麼「向晚意不適」、「晚歲迫偷生」、「晚歲登門最不才」……好不容易來了一句「停車坐愛楓林晚」,同學也只注意諧音。課本上浮盪的,晚,之氣味,說好聽是故老疏舊氣,說難聞是屍居頭油氣。我更愛「坐久風頗怒,晚來山更碧」,訴說恆久的抵抗,疲倦惴慄才開了頭,居然就能得到意料之外的報償,命真好;「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險惡的天上人間點綴著出乎意料的慈悲,碎心人老來尚能領受滋潤。「晚」像泥灘上連串的赤腳印,讓白芒花知道有人走過,讓有情人眼眶紅熱。
如果你也不喜歡占先,甚至就愛繞著路走(唉呀不是遲到的意思),和命運玩玩捉迷藏,看著別人趕路你卻遊戲遲遲,那你也可能像我一樣,是尾巴人。
時序更早一些,大三那年,我忙著打工,木柵與公館最快的路線是領薪水,借來的機車永遠停在政大校門右邊郵局旁,排氣管炭黑色卻有剝人皮的高溫,冷卻速度特別慢,偶爾辣辣地烙我一下。那天準備上小吃攤吃炒河粉,恰巧被系上書法教授碰個正著,同為書道愛好者,她對我特別照顧,也特別不容忍我的劣跡惡習,知道我學業尚可,問我研究所考試準備得如何?我當下一片茫然,說我沒有要考研究所啊想要先當兵,我為什麼要像其他同學一樣去考個不知道未來要研究什麼的研究所?先把兵當完再打算不是比較乾脆?
她沒料到我不深造,我沒料到她會問我人生規畫,我們更沒料到我的回答會這麼「白目加中二」,所以她露出招牌笑容,一手重重按在我肩上,說:「有必要這樣嗎?」
枯勁的手讓我想起那支排氣管。是啊,新世紀的開端,人類幻想著兩千年來的災難都過去了,將要從此遠離戰爭疾病,世界欣欣向榮,靈魂光輝燦爛。時代起陸之漸,不乘風上青天,跑去當兵,有必要這樣嗎?
年輕的時候常常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舉止,青春意味著若有所困。成人看在眼裡,覺得他們在玩,在盤桓,在浪費,為之嘆惋。
我先講以後的事:兩架飛機撞進雙子星大樓,雙子星像烈焰中融化崩塌的鋪料冰淇淋,約三千人死亡。
盟國發動阿富汗戰爭,數萬人死亡。
SARS肆虐,七百餘人死亡,治癒者有嚴重肺部後遺症。
連續的恐怖攻擊。
連續的報復恐怖攻擊的攻擊。
爆炸。槍殺。內戰。核子威脅。金融危機。
──誰算得出這樣的命運呢?
到了我教學生涯的第十年,躓登學術好漢坡的同窗們終於站上大學講台,開始他們「教亦多術」的第一年──聽過台上講授電子學台下大學生卡式瓦斯爐煮火鍋吃的故事吧,是真的──我則是努力要把博士論文寫完的中年好漢。同學會上我們互道前輩,畢竟學術圈最講究輩分,而教育圈特別強調倫理,混學術圈的又總是染指教育圈。最無情時間天秤,人生的得失往秤盤一擺,紋風不動,秤不出哪邊比較貴重。你選擇的這個說不定是先繞過去的那個,誰算得清?
楊德昌導演譏誚,一個人的人生重來多少次都不會改變,什麼這樣那樣!
我喜歡繞路,喜歡晚,不喜歡理睬別人。
以為晚了,其實是占先。有人相信成名要趁早,網路時代靠公關「炒米粉」──炒作、迷因、買粉──就能紅一陣子,尾巴人不相信這一套。尾巴人徐徐圖之,後發先至,等最後變成最先的。人生的短跑選手最怕兩句詩:「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害怕外部失敗與內在毀滅的悲劇,尾巴人看在眼裡卻覺得好好笑。對尾巴人來說,他人即喜劇,觀察別人為他帶來無窮的快樂。不不不,尾巴人不是無情,遇到生死離合此等大事也掉淚,比自己遇上還難過,只能說真正的尾巴人悲觀絕望,戴淡色眼鏡看世界,看久了眼痠,世界也降了一個色階,時代像日久的地氈,被歲月踩久了也要起刺眼的毛球。尾巴人被推著,無能為力,知道離黃金時代的小舟盪得越來越遠。知道就好,悲觀的尾巴人沒有癡心妄想,快樂的日子才能打從心底覺得快樂。
尾巴人會這樣想: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是己卯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打開佛曆猶太日曆伊斯蘭曆,也會是不同日子吧?憑什麼出娘胎的日子就要被大作文章呢?打開介紹新書的網頁,推薦詞總有「七年級最動人的文字!」「八年級最璀璨的新星!」等字眼,「某某某可惜了是後段班最後一屆,不能這樣打廣告」的遺憾也曾從編輯口中聽聞。紀元後端的尾巴人從小聽慣了生不逢時的詛咒,老早免疫,我可不是甘蔗頭或鳳梨尾,用不著食客品頭論足。
讀張大春《我的老台北》,寫到眷村變化,家家戶戶知道回不去了,紛紛拆除竹籬笆,砌磚牆鋪地板,夢想著搬進公寓大樓;張媽媽非得等到自家竹籬笆被葛樂禮颱風吹走才願意砌牆,至於換磨石子地板、買進電視冰箱也都是很晚的事,別人家都有了他們才買,他們買了別人則準備搬。文章表面寫搬家,骨子裡藏懷念,眷戀遺落在記憶與故事中的山東老家,只有家人知道所謂「不合時宜」背後不忍說不敢說的心情。文章沒有批判任何人,卻寫出生活中兩種行走江湖的姿態:義無反顧與頻頻回首。前者像新出廠的籃球,直迎社會巨掌有意無心的拍打;後者像被遺忘在坡邊的網球,傷勢已深,滾向何處都不忘自我保護。
只怪尾巴人太敏感,太感情用事,活在道德感低落的法治社會裡頭難免頹唐,有空就回味從前,對眼前漫不經心,血管總在事過境遷後才冒煙發燙。別人講「從前」大概是兒時記趣,我的從前常常在魏晉風神、明清俚趣徘徊;別人講「之後」可能是退休養老,我的之後往往和慘遭外星文明降維攻擊的太陽系一起散滅。第一次見面的朋友看我默坐一旁,仰之彌高,望之如絕巖枯松,試探而後交談,才知此人乃連2330是哪支股票代號都不知道的歷史幽靈。我只好尷尬地說呃呃我和這個世界接觸不良很多東西都連不上線傳輸困難真歹勢……
耗許多精力,抹一層殼以保護自己的內心情感卻不問值不值得,大概可稱作「癡」。
你也這樣嗎?那你就是尾巴人,一定就是。
駭悟身是尾巴人,請不要緊張或哭泣,小說裡剛死的鬼才會因為黑暗陌生而棲棲遑遑的,具有尾巴人血統應該驕傲。我輩尾巴人不從眾,所以從時間的向度來說是自由的,可以不必顧慮近十年來已經僵硬結晶化的分眾趨勢,逃離踩人壓人逼瘋人的資訊板模,比空氣分子還輕盈的不妨是自己的一顆心,輕輕跳進意識的型態鉛罐之內,再輕輕跳開。舉個例子,鄧麗君、梅豔芳退下人生舞台後我才趕上她們的當紅年代。怎麼說呢?時代難道會重來?當然,八十年代過去就過去了,人斷氣後慢慢化為枯骨。可是隨著影音平日趨蓬勃,不知道藏身何處且規模龐大的祕密組織(前手機時代可是要有專業錄影器材才能儲存影像的)將其歌舞逐一上網,每則短片都是歌后們的還魂湯,歡樂的血肉一滴一點長回去遺憾的空骨架,滑鼠游標劈開時空的玻璃棺,九色光彩奔逃展開,景象繽紛,歌曲中洶湧的白色海洋是生命之光,打天邊斜斜穿入懷抱:
望著海一片
滿懷倦
無淚也無言
望著天一片
只感到情懷亂
我的心又似小木船
遠景不見
但仍向著前
梅豔芳癌癒後的歌聲更顯圓長如浪,未平復起;重生的鄧麗君掠攏秀髮,盈盈款立,和周杰倫對唱〈你怎麼說〉。樂壇不了情,這些新世紀的歌姬,透過影音編碼和全息顯像的復活術,在吃飯喝水吹風看遠的真實世界永生,再過五百年,還是她們的全盛時期。
對了,周杰倫一九七九年生,也是尾巴人。
順帶一提,沒人說他生得晚。
傳聞尾巴人到了中年,多半會有飛躍性的成長,不再幻想自己是永遠的弟弟,也不在乎旁人惜早嫌晚的評諷,不再把出生年月日當成老天爺的玩笑,或當成倉皇指認同類的胎記。
唯知世上多有尾巴人,足矣。
唉,為這不過綠豆芝麻的事,竟然白白流了好多淚。
鬢角微霜之際,只能說命運這調皮的孩子除了裝乖、使壞,還捉摸不定。
時光的蓓蕾一層一層地打開了皺褶,記憶中無解的難題被攤平,成了另一種形狀。
──曾經為之受苦的難題換了形狀,似乎就容易處理了。
即使死去,也還將活著回來。心懷慈悲地回來。
這並非隨便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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