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乍看讓人變得庸庸碌碌的城市,
皺褶裡滿是魔幻的空間,在那些空間裡,
每個人都有心,虛擬的故事也有真實的心……
2014年三月,我姊帶我玩了人生第一場密室逃脫;六年後,我玩了三十五間密室,在台北各大實境工作室留下探索的指紋。
「密室逃脫」講白了就是付錢請人把自己關起來,在有限時間內破解千奇百怪的謎題,逃離劇本裡的困境。我是個極其配合的好玩家,不管工作室預設什麼情境,都一定入戲到底。你安排我前往百慕達三角洲尋找失蹤的爸爸,我立刻忘記原生父親,在腦內揚帆去遠方;你安排我當盜墓賊,我馬上聽從首領指示,挖翻秦朝古墓,竊盡展區文物——誰知道在這裡經歷的一切,會不會剛好是平行時空的我的日常?這麼一想,便不由得全心投入。
雖然都叫作密室,可關人的方式大不相同。比較常見的是把玩家困在同個空間,收集足夠的線索,才有辦法啟動明門暗道,前往下個關卡。後來,工作室間競爭激烈,各顯腳本機關神通,有入場就全員四散,分別被不同裝置困住的;有破解到第幾關卡後,化成兩隊分頭進行的。
我首次嘗試就碰上所有玩家皆被鎖鏈鏈住的密室,當下心裡毛得不得了,因為劇情說我們這群菜鳥檢察官正調查一起滅門血案,未料一進該公寓就被瘋狂殺手敲昏鎖住不說(所以入場時工作人員會把大家眼睛矇起來),他還在公寓某處設置了定時炸彈,全員命在旦夕……明知一切都是假的,失去人身自由的感覺依舊很不好受,何況我花了六百元啊!現在是要在這坐上六十分鐘,迎接英年早逝的結局嗎?
所幸,有經驗的姊姊東摸摸西摸摸,居然在天花板夾層探出了鑰匙,恢復妹妹的行動力。能四處搜索後,我發現儘管每位玩家都被鏈住,可是人人鏈條長短不一,有的是用鑰匙鎖,有的是用密碼鎖,很明顯需要彼此互助合作:A君鏈條的盡頭放置了三枚骰子,上頭做了記號,解開就可以得到B君腕上的密碼。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沒有被綑綁就不可怕。我曾揪過一團恐怖主題的密室,三女兩男化身驅魔學徒,踏入虛構的兇宅中——之所以會是學徒,是因為鎮上的大師們接下任務便再沒有回來,驅魔學院只好調派據說最菁英的我們出征。或許是清冷的樂聲與空調發揮了效果吧,看起來十分家居的陳設瀰漫詭異氣氛,大夥緊緊貼在一起,很有默契地一邊假裝笑鬧,一邊不斷把自己塞回群體中。五人兜兜轉著,前進速度緩慢,轉眼時間過了一大半,才調查完兩個房間。
終於,我們逼近核心,來到惡靈生前的臥室;粉色調如一座玫瑰花園,乍見甜美夢幻,卻有一漆黑棺木擺放在正中間。為了弄清惡靈生前的遭遇,安撫祂受傷的心靈,猜拳輸掉(這是重點)的朋友陳,隨前一位驅魔大師留下的指示,打開棺材,和衣而臥。
棺木闔上,四人幸災樂禍地問:「你在裡面看到什麼?」陳那頭一陣沉默。「你到底看到什麼?」沒有任何回音。「喂,你在嗎?」就在感覺不妙之際,陳回應了:「什麼都沒有啊。」「你確定?」「不然換妳來?」「……」「等一下,我好像看到東西了……那是一個、一個……血手印?」
陳講完這句話的下一秒,房外發出巨型物件掉落的聲響,接著是我這輩子聽過最慘烈的尖叫;倘若該密室有尖叫分貝排行榜,我們這隊至今都會是冠軍吧。待尖叫聲稍歇,上鎖的房門門把猛然傳來一陣陣轉動,伴隨歇斯底里的咒罵:「哪裡來的臭蟲跑進了我的屋子?」然後是瘋狂捶打木門的聲音。
我呆了一秒,忍不住去推旁邊的沙發擋在門前;同時間,另外三人打開棺木,救出對外頭情況一頭霧水的陳。「那手印是夜光的,全黑才看得見上頭文字。」他轉述該段文字,又向結局邁進一大步。
細心觀察、通力合作、非凡氣魄是逃脫關鍵,平時若有閱讀習慣也會大加分。印象最深的,是某個挪用經典文學作品的密室裡,有道題目需耐心轉動輪盤,找到小說中的魔鬼之名。可是,那回遊戲結束時間迫近,我們沒有這閒功夫了,便轉身問愛書成癡的朋友葉,她果然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梅菲斯特。」這不是她第一次展現閱讀超能力,有回碰上和八大行星相關的謎題,她一秒就把行星符號應對起來,打開了暗門。
沒有好腦力就依靠好體力吧。通常我玩密室前絕不看網友心得,怕劇透,但那天朋友球查了,而且面色凝重地宣布:「欸,這個人寫臂力很重要,最好先做個重訓……等等,他還說如果有攀岩工具、登山繩索更佳……」我們是報錯遊戲,參加了極限運動嗎?懷著滿心疑惑,踏入那間沙漠主題密室──唉唷我的媽,裡頭居然還原了「流沙」,把四分之三的隊員給癱了,最後真的是靠某幾個人發揮臂力,攀繩觸發救援機關。
這些經驗讓我之後更謹慎地挑選隊員,務求大家各有長才,分工德智體群美。愛將之一是高中同學蔡,求學階段他的成績非常好,毅然報考軍官時令很多老師大呼可惜,十六年過去,我回看這事卻充滿慶幸:他很早就立定志向,軍校畢業後與同袍們認認真真地做好自己的任務,就算外頭時有嘲諷,也沒有改變過信念。我與他的同袍們一起玩過幾回,最刺激的那場是對手會在幾個關卡間攻擊玩家,拋擲手榴彈;當下所有人按規矩找掩蔽,可我聽見他同袍邊躲邊玩笑地說:「蔡,快抱住手榴彈。」他真立即做出用肉身降低群體傷害的動作。
在我無數場密室經驗裡,大概只有那場是出戲的。忘記被設定的身分,驀地意識到當初一起讀書的同學,在這十年間與自己有了完全不同的成長歷程,對我來說是電影裡的東西,對他來說竟是反射,不禁感傷起來。
除了偷偷觀察朋友們遇事時的反應、被束縛時的表情,穿梭在這些魔幻空間裡,我還被一樣東西深深吸引,那便是工作團隊的「心意」──他們千方百計建構出抽離於現實的場景,看似以種種難題困住人,卻其實是最想助人逃離日常的。
截至目前為止,有兩款密室此生難忘。
一是中國風的「秦關」,遊戲尚未結束,便按捺不住滿心澎湃,傳了共三十五則訊息給朋友,如此稍稍撫平情緒,才靜下來聽老闆解說:原來,為了讓機關與劇情密切扣合,我們解開的謎底用字,是他們盡可能挑選符合秦朝的用語;所有我們雙手碰觸的道具,不但打開下一關的門,也在打開主角們的心門;就連「秦關」兩字都有三層指涉:一是最表層的秦朝機關,二是友情與愛情的情之關,三是容納前述兩點、收與放的擒縱之關。與其說被他深深打動,不如說被深深打傻,之後看見兵馬俑便覺一陣親切(台北有間火鍋店就拿兵馬俑當擺設!),彷若自己上輩子的記憶。
說起記憶,恰好與另一間密室──遺產──有關。它劇情相對簡單,玩家扮演「記憶專家」,趕在沒有留下遺囑的老邁企業家過身前,代表四名子女探索他漸漸停止運作的大腦,找出繼承人。
隨著關卡推進,我發現它運用大量木工與文字,相較現在許多工作室慣用科技力量,感應A觸發B連動C,復古到別有一番滋味。不過,正是這樣很平實地說好一個故事,使我忘記自己是小女兒雇來的記憶專家,好幾次就以小女兒的身分痛罵起老邁企業家的教育方針,但罵著罵著又同情起他;明明有四個孩子,足足練習四次,一次次修正表達愛的方式,卻依然與孩子們漸行漸遠。
遊戲中每位記憶專家會得到四名子女的象徵物,說來很有意思,現實人生中我的排序同為小女兒,得到的象徵物正巧是自己的生肖,而更加無巧不成書的,是那位老邁企業家有個略為冷門的姓氏──譚,和我老爸一模一樣,還那麼剛好的「沒有留下任何遺囑的過世」。最後一個關卡,大家陪在老爸身邊,明白有些遺憾是必然,有些情感早已傳達……一年多前沒機會和自家老爸道別的我,似乎在那瞬間成功逃脫了兩間密室。
領我進門的姊姊就沒有這樣的運氣了。2014年後,她曾和我玩過兩間密室,但在孤身赴戰場的第三回,陷落對手長達七年的縝密布局,直至今日仍卡在那名為「共組家庭」的劇本中──或許要再等十五年吧,那時她的二女兒就十八歲了。
如今實境遊戲蓬勃發展,很多城市都有自己的工作室,朋友不再專程北上,我也玩過幾間外縣市的,可最難忘的始終在台北。除了身為在地人的私心,更是因為它們一遍遍提醒我,這個乍看讓人變得庸庸碌碌的城市,皺褶裡滿是魔幻的空間,在那些空間裡,每個人都有心,虛擬的故事也有真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