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重回千禧年十月初的那個早上,當天,我受《幼獅文藝》委託,前去科技大樓採訪李國鼎先生。到早了,站在玄關等祕書通報,看見几案上端整擺著一份《中央日報》,頭版頭是高行健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被引領進接待室,這是個簡單樸素的空間,李先生拄著拐杖現身。他高齡九十了,顫巍巍地,但是身量頎長,穿西裝、結領結,修身剪裁,腰桿盡可能地挺直,由內而外自然地散發出一股正氣。
李先生依照我事先傳真過去的題目,一個問題、一個問題,毫無遺漏地回答。他說起話來有點吃力、口齒略顯黏糊,不時暫停,確認他是否說清楚了,而我是否懂了。訪談到了尾聲,李先生拿出一冊自傳,翻開扉頁,一筆一畫顫抖著簽贈給我。這本自傳,棗紅色美術紙封面,薄薄的,像同人誌,簡單得匹配不上他在台灣經濟發展史上的地位。
我對當天聊了些什麼的記憶,還不如對李先生給我的整體感受來得印象深刻。他站在那裡,不必言說,光是站在那裡,便昭告了科技與人文的沒有扞格。深深烙印在我心中的,還有臨別時即席請教他的一個問題。
您看,科技的發展有沒有盡頭?
我看是沒有的。
那我們應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它?
我們要學習如何去學習,不只學習,還須得法。
從此,「學習如何去學習」常在我腦海迴盪,定調了我對科技文明,乃至於陌生世界裡,尚未被命名而必須用手去指的新事物的態度。
這一年來,我更常反芻起這句話了。
▋最想進的行業,最想編的版面
去年8月16日,接手主編聯副,我感覺到,進入報業四分之一個世紀,為的就是在這一刻派上用場。
1998年我在一篇投稿中透露待業中,繽紛版因此找上門而進了報社,稍後擔任文化新聞版編輯。兩年後,三十將屆,要這樣繼續下去似乎也不壞,但更想看看自己還有什麼可能,我當自己是一塊尚未陰乾辭水的陶坯,打算重新和泥、揉捏、塑形,便辭去了工作。要做什麼、想做什麼,都沒有規畫,這是我給自己遲來的gap year。
想想,我還沒去看看這個世界呢,隔年秋天,便一個人跑到歐洲,不結伴的旅行,愛丁堡、約克、倫敦,一路追著陽光往南走,三個月後晃蕩到了巴黎。是在巴黎的網咖收到中央副刊的工作詢問,我回,接下來還要往南法、西班牙、葡萄牙,打算三個月後從里斯本返台,能等嗎?第二天又上網咖收信,說是等不了。我是想要這份工作的,否則不會第二天又上網咖等消息,便腰斬了後半段行程,巴黎之後南下亞維儂,越庇里牛斯山到巴塞隆納後,匆匆回台。
中央副刊一做四年三個月,06年聯副找我,我又回到了《聯合報》。
報業是我最想進的行業,副刊是我最想編的版面。童話故事常以「很久很久以前」開頭,我也有我的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學齡前,爺爺當鄰長,長年贈閱一份《中央日報》,每天早上,爺爺就著天光,用他典雅的台語讀報,我在一旁,從副刊上連載的《白朗黛》四格漫畫出發,一個字、一個詞、一個句子、一段話、一篇文章、一本書,慢慢地開始了我的掃盲運動。
想編報紙,大學時讀了大眾傳播,也是在讀大學時,從副刊的讀者躋身為副刊的作者,我小心剪下發表在報端的文章,貼在A4紙上收納,累積厚厚幾大冊剪報。一開始是繽紛版、浮世繪等次副刊的豆腐塊短文,很快地在羅智成主編的《中時晚報》跨頁副刊頻繁見報,竟使同學誤以為我是該刊的「特派員」。就這樣,慢慢地磨著自己的筆,稿費則用來貼補日用開銷。
愛看報紙,每天看報紙,到了國外旅行,仍然買報、讀報。
略窺這個社會正在發生的事,使我與異地有了連結,產生強烈臨場感,也常因此改動行程,去看一場展覽、參加一場活動,甚至去湊熱鬧,排長長的隊伍。人在異鄉,人群中泯滅自己的差異性,成為集體裡的一粒微塵,縮到最小的自我,獲致最大的自由。
回台行李,常有厚厚一疊報紙,日後翻閱,有些讀來味同嚼蠟,自己也不明白當初為什麼留它,就丟了吧,也有些,稍一瀏覽,當年身在異國的情景便立體而生動地撲面而來,就比如說吧──
2019,日本改元,四、五月間我特地去了一趟東京。這是日本憲政史上第一回天皇生前退位,改元並不伴隨天皇駕崩的轟然巨響,街頭洋溢著民眾的激情與狂熱。《讀賣新聞》自4月28日起連續五天製作專題,前三天告別舊時代,以十年為斷代,每日精選一百張具有標誌性的臉孔,三天三百張臉孔說了一個平成三十一年的故事,搭配跨頁大事紀,「時間彷彿箭矢一般飛逝而去,一個世代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更替」。
這三百張臉孔,以1989年辭世的俳優松田優作開場,演藝人員、政治人物、運動員占最大比率,SMAP五位成員全員入列,比SMAP更大陣容的是,多達八位入選的北韓綁架日本人的受害者。我最關注的當然是作家,不多,僅有五位:八○年代風靡迄今的村上春樹,199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大江健三郎,1998年出版自傳《五體不滿足》爆紅的乙武洋匡,2003年以十九歲之姿獲芥川賞,也是該獎最年輕獲獎者綿史莉莎,以及2015年,諧星獲芥川賞第一人又吉直樹。
台灣人在這份名單中,以李登輝占有一席之地。
除了人,還有船梨精、熊本熊等人氣吉祥物,可以用後腳站立約十秒的狸貓風太、誤闖東京多摩川的斑海豹小玉醬、在上野動物園誕下的中日親善大使貓熊香香等擄獲人心、卡哇伊得不得了的動物。
1989到2019也是我人生精華三十年,主動、被動浸淫於日本文化,看著這些臉孔,有些傳來笑聲如金婆婆、銀婆婆,有些響起旋律如桑田佳祐、宇多田光,更不用說海量的日劇與運動明星、避也避不開的政治人物了。報紙只有一天的生命嗎?這個企畫,濃縮了三十年的光陰,喚醒讀者的共同記憶,即使遠在千里之外,有著文化和語言隔閡的我,多年以後再度翻閱,發現時間並不帶走它的光彩,卻更淬鍊出它的價值。它意在記錄歷史,也站在歷史現場,使自己成為歷史一部分,好想編出這樣的版面啊!
▋內容是副刊的核心
在我有限的視野中,各國各地的報紙,各有各的精采,但若論起每日見報的「副刊」,獨具一格的丰采,可以說是華文報紙的「發明」嗎?我們也不必謙避台灣的報紙副刊了,文學性、知識性,乃至於資訊的傳播、美學的自我砥礪,都有可以稱道之處。這是自1888年上海《滬林報》首創專刊《消閑報》、1921年《晨報》的「晨報附鐫」定名「副刊」以來,百餘年的奠基與發展,我從讀者而作者,如今成為主編,承繼了這個傳統。
內容是副刊的核心,不管哪個媒介,永遠需要大量的、優質的內容。
接手主編聯副,首先我思考的是,這個時代需要什麼樣的報紙副刊?而我的資源又能夠編出什麼樣的副刊?我想要的無限趨近於前者,我能做到的則受限於後者,油門與剎車,兩者的平衡,將定調聯副新面貌。幾番提出企畫跟游社長討論,在社長的指導與信任下,著手調整聯副體質,其中若有差池,責任在我。
我希望這個版面能夠反映時代、呼應現實,是文學的也是文化的創作園地,我希望讀者、作者和編者可以在這個版面上迸發出靈感的火花,作經驗的分享、知識的引介、思想的激盪。我希望編出「文學的也是文化的,本土的也是世界的,繼承的也是創新的」,內容豐富又好看的副刊。說穿了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我討厭空話,那是對語言的褻瀆,我對高大上的口號無感,那是對文字的濫用,我務實不務虛,既然定調,便在同事胡靖和宗佑、美編惠華的協助下朝目標邁進,並透過一個又一個專題企畫發聲。
和過往副刊編輯不同的是,我的自我定位不僅是一名編輯,也是一名策展人。
常態版面潤物細無聲,一場寧靜革命正在進行,全新的三個標誌性自製專欄「當代文化現場」、「台灣味」、「副刊學」,每月各見報一回,則凸顯主張。
「當代文化現場」旨在呼應時事/時勢,聚焦現象級的人物、事件或觀念,企圖貼近時代脈動,與當代接軌。文化不分主流、次流,大阪世博、民藝百年都因應新聞熱潮而作,實境秀、顏文字、容貌焦慮、人設、密碼、演唱會、街頭塗鴉、賽博龐克皆為當時代重要切片,宮□駿、草間彌生、村上春樹、昆汀□塔倫提諾等跨世代同感共鳴的人物,則於他們的電影、展覽、書籍在台推出之際製作,也呼應了個人的涉獵。其中,以BL回響最大,多為這樣老牌的副刊關注到這個主題而振奮。
「台灣味」著重描繪庶民日常、器用道具等,捕捉富有本土風味的精神內涵,作社會觀察或經驗分享。取材上看重台灣人的共同記憶,優先製作風格鮮明、趣味盎然的主題,諧音梗、都市傳說、台灣感性、戰南北是網路熱議話題,花磚、故宮百年、金馬影展是不只一代人的記憶,而算命、拜月老、手搖飲、剉冰、追垃圾車,都是日常的風景。
「啊!原來副刊可以談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話題啊!」想到讀者可能發出這樣的疑問,我心裡微微一笑,常常就此拍板定案。誰說不可以呢?文化不分主次、雅俗、高低,文學就是生活裡取材,這已經沒必要再細究了,重點是要怎麼做得有新鮮感又不違和,這要從執筆者的選定和版面視覺呈現著手。
邀稿人選是另一件打破傳統副刊的做法。
我們優先擇定具有文字表達能力的各領域學者、專家和實作的從業人員,寫「手搖飲」的陳延禎是手搖飲連鎖店加盟業者,寫「月老」的溫宗翰是民俗學家,「花磚」專題則請來花磚博物館館長徐嘉彬、日籍建築學者堀□憲二,寫「故宮百年」的是故宮南院助理研究員翁宇雯,寫「民藝百年」的是民藝埕創辦人周奕成,至於「金馬影展」自然得找執行長聞天祥話說從頭……他們交出來的稿子,有知識性,有文化性,而且有文學性,讓我大為驚豔。
更多的人加入副刊這個園地,而不再僅僅局限於文學圈,豐富了副刊的內容,強化副刊的動能。不過,紙本副刊就這麼大,我初入行一個版面可以容納上萬字,漸漸地,物理性地版面變小、字體變大,也更注重視覺效果而放大插圖,如今一個版面大約四千五百字,又加入嶄新的創作陣容,不免壓縮了傳統意義上文學作家的發表空間,「稿擠」不再只是退稿的美化說法,而就是字面意義上的,版面太小,稿件太多,所以無法來稿照登,也無法總是優先見報甚至指定日期,這一年來,向資深作家解釋版面窘況,抱歉無法篇篇留用,是我最大的壓力之一,其中諸多折衝,無法為外人道。
至於「副刊學」,有更長遠的打算,準備繞著「副刊」作文章,每年一個主題,一步步解構,年復一年,假以時日,被拆解的細節又可以組合成一個有機體。副刊學今年的主題是「AI時代的文學插畫家」,請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歷屆得主專訪十三位插畫家,其中包括了兩位AI時代的「AI插畫家」。這個專題另有一重用心,是為文學新秀搭建舞台。
此外,副刊作為報紙的一員,雖不強調即時性,但也不能自外於時事,透過「文學的社會事件簿」等欄目,我們記錄(已發生)、反映(正發生),甚至建言(未發生),回應國際局勢與本土社會議題,加薩戰爭、二戰終戰八十周年、《藝術家》雜誌五十周年、生態危機……等重要時間點,都沒有缺席。923花蓮馬太鞍堰塞湖溢流淹沒光復村,聯副隨即製作「前進馬太鞍」專題,邀請房慧真、廖瞇、林育德、黃瀚嶢執筆,並請蕭宇翔專訪受災作家赫恪□魯瑪林,展現了這個「靜態版面」的機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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