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珠莉迎面走來，若像整個澎湖迎面走來，她手上提著一個印有水蜜桃的紙盒，曾平昇問：「你買水蜜桃喔？水蜜桃不是比較貴？」「王可麗去果菜市場買有比較便宜，想說就這一次，蘋果還要用刀子削，這個洗一洗就能吃，我跟王可麗母親節前都會一人買一顆大水蜜桃來吃……」
「多大？」
「至少也要兩百塊，還有那種一顆五百塊的。」
「蘋果皮也能吃啊。」
「姊夫說咬打蠟的蘋果皮他會起雞皮疙瘩，你忘記了，阿爸來看醫生就是討要吃水蜜桃……」
已經也好幾年了，阿爸胸悶，講是下午在山裡飲一嘴水，人開始不爽快。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就像他說解尿不順一陣子，有一日在山裡方便，突然很痛，順勢一用力，彼粒石頭仔排出來就好了。彼次胸悶鐵定很嚴重，山裡回來話也不講，倒床上躺，看會不會自己好。當晚即知已經不是海軍醫院醫治得了，一早奔機場飛台南，長女曾珠芳帶他去成大急診，哪知那麼多有性命危險的人擠在成大，護士小姐唱名：「曾照雄先生！」認真瞧他：「哇，你健保卡都沒用過！」曾照雄跟小姐展勇的好機會，卻僅能虛裂裂應一聲：「汝才知咧。」之後再也沒笑過。不曾入病院的人愈有可能一病不起，道理跟不曾賭的人第一遍就中大獎一樣。一個人仰躺在急診室，像一葉浮萍被石頭壓著，石頭剛好，沉不下去浮不上來。大病院的陣仗和冰冷嚇壞他，不敢相信看一個病要倒著苦苦的等。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哪知人會生那麼多種病，醫學已經進步到無所不知，無所不治。女兒解釋給他聽，醫生說他因為肺發炎造成肺積水，「積水」使他聯想到他在山裡洶洶飲一嘴井仔水，水流不對管線，造成莫大的禍害。久等使他對大病院失去信任，他嘆了又嘆：「沒道理。」抽肺積水抽得人艱苦到欲死，一遍沒抽好，又要再一遍，曾珠芳傻眼，阿爸爬起身一走了之。她在電話中向娘家人描述：我在尾後一直叫阿爸啊！阿爸啊！伊一直行去，一直行去……伊暫時住到女兒家，等候在高雄的兒子和同鄉幫忙在高雄的大間病院弄一個病房，伊什麼都吃不下，只跟女兒討水蜜桃。
曾平昇隨曾珠莉踏入電梯，悠悠的水蜜桃香圈進消毒水的懷抱，聞著使人有一點餓一點噁。
可能真的快了，姆婆床邊子孫圍繞，姆婆留在高雄不就是為了方便他們照顧和送行。
曾平昇跟著他姊稱呼長輩，辨識平輩，姊上前喚：「姆婆！我莉仔啦！」姆婆無反應。曾平昇靜靜立在牆邊，望著床。小時候若有人遮住播放中的電視機，其他人就會叫：「肉排擔走！」他從肉排與肉排的縫隙中瞄到一塊蒼藍，抱病不見天日的被，要厚不厚要薄不薄，四季如春的病院被。都九十幾了，還能為伊做啥？不就是摸一摸拉一拉塞一塞被，好像有人偷偷在床尾一直拖著那件被。要不然就是盯著點滴一滴接一滴滴落來，心底敲木魚：豆、豆、豆……逮到點滴瓶快空了搶先報告，現今點滴吊完會自動關閉，空氣進不了針筒，不要緊。
探到病未探到病人也不要緊，病人家屬有看到人來禮到就好。曾平昇不慰問，也不左顧右盼，感覺有兩粒像鱷魚的眼睛越過沼澤朝他射出冷光。坐在床上滑手機的胖孫女一走開，棉被上官印似的醫院名稱浮現出來，棉被圮在床頂，人咧？就是人家形容單薄沒分量時台語講的，「足無覓」。曾平昇出生時臍帶繞頸，瘦小軟弱，大人都說，「足無覓」，這個姆婆更是見一遍說一遍：「猴子昇欲去叨娶一個某咧？！」
床頂一個臉忽然間自雲中浮出，曾平昇睜大眼睛，這可是最後一面，姆婆側著臉，下顎埋在棉被底下，看得到的部分像一截萎縮的菜瓜瓤，菜瓜曬乾收入倉庫準備做種，一放就癟落，長出灰黴。人剩一個空殼，深深注視，在世經營的形象猶然在。姆婆心底念念有詞，專心跟神明講悄悄話。姆婆好命體面，手不沾土肥，無汗酸味，皮膚白又抹粉，兩縫薄目看人不在眼底，不僅為自家人，也受村人請託，甚至旅外的村人託她為茫茫人海一個不相識的人上宮廟問事求神。伊跨出宮廟高高的紅門檻，帶著尚未消失的榮光，順道來曾家坐一下，她光滑的菩薩額，髮絲漆整不動，曾家阿嬤看到她好像看到佛菩薩。
講到阿嬤，已經好多年沒來高雄探親了，人老了，就怕客死異鄉會很麻煩。姆婆的病和後事都跟伯公一樣，要在高雄治好再回去，若是在澎湖，曾平昇根本不會去探病，頂多到時候去上個香。多年前機票尚未一漲再漲，他就聽說託飛機運送一口棺材返鄉要二十萬，曾平和的拜把兄弟阿東出差發生意外，幾個在高雄的同村青年都去告別式，點頭之交的曾平昇騎車經過殯儀館，一陣風吹來，沒停落，一直記得曾平和說他們省下運費新台幣二十萬，畢竟阿東孩子還小。落葉歸根，飛行的棺木和飛行的骨灰，可不是青葉和乾葉的重量差別而已。
話題不知不覺倒帶重來，恁阿嬤咧？恁爸咧？山在種啥？海在拿啥？好像姊弟倆剛自故鄉來。差不多了，曾平昇走出病房，沉悶不語的茂仔阿舅用炯炯有神（好像他媽已往生了）的眼睛攔住他，那對眼睛從病房外看進來是逼近的，在眼前卻又穿透到遠遠去，又像蠶會吐絲，將人定在原地，聽他講。
「汝這陣在做啥？跟阿坦在做工？」
「對啊。」
「工作多不多？」
「還好啦。」頓兩秒，曾平昇以為有交代，可以走了。
「官不做，在做工！」
曾平昇差一險兒絆倒，傻笑著應：「呵，那也是官！」
就這時床岸響起連珠炮大驚小怪聲，槁木死灰的姆婆竟然精神起來，講一句話準準卡上探病人對話，不是空穴來風。
講到澎湖，這個家族只有長子黃鼎義的前妻和孩子一直守著老家，與曾家知己知彼，一家子除了阿賓不乖，都安分守己，沒啥好講，礙於阿賓那個不負責任的爸在旁邊，勝仔阿舅僅說聽講阿賓在做太陽能板，他做的那些拖累家人的好事最好都別提，僅說到「阿賓」兩字，姆婆那口死火山突然噴發，清清楚楚的說：「勿湯擱叫伊阿賓，伊已經改名作文華，黃文華。」講話時身軀沒振動，依然側躺，勝仔阿舅靠過去枕畔，看她依然在睡，話不知自哪冒出來，把大家嚇一跳，茂仔阿舅開罵：「一世人煩惱彼個金孫煩惱沒夠，身袂顧命，還管伊賓華抑是文華……」老大義仔阿舅不歡喜了：「嬤疼孫，真自然啊，呷老汝就知！」
在電梯內曾珠莉跟曾平昇描述剛才多不可思議，明天親戚朋友都會聽說，然後找人一起驚訝個好幾天，以後大家就只記得姆婆最後這神來一筆，「你沒看到，義仔阿舅還很得意，姆婆心心念念還是阿賓……」
兩人不約而同在醫院門口站住，放眼高雄的天空，走到路口分道揚鑣，各自去找停車的地方。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