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已是對日抗戰末期,我們一家人遷到江西省上饒市,上饒位於江西東南,屬第三戰區後方,日軍沒有打過來。我和哥哥就讀當地的中正小學。我班上有個女孩鄒享嬌,美得沒話說:圓溜溜的眼睛,肉皮嫩嫩的,頭髮燙得有一點彎曲,講話的聲音甭提多好聽了。大家都穿土黃色的土布制服,鄒享嬌的制服料子不一樣,又特別合身,看著好舒服。她當然跟我很好,那時候我還算是好學生,也可能因為我是教務主任的兒子。
她有個更漂亮的姊姊,鄒享福,在中正小學比我們高一班。姊姊有一對細長的眼睛,笑起來變成迷人的兩道彎縫,瘦瘦的臉頰,短頭髮,身材修長,可愛死了。中午她們家傭人來送飯,菜都很講究,我在一旁發饞,鄒姊姊有時就給我一口嘗嘗。她帶著我們玩各種遊戲,玩到家人來接她們了,在校門口等了許久,我們還是不肯停下來。回想起往事覺得還是最喜歡鄒姊姊,說不清為什麼。
附近有美國部隊駐紮,在學校操場放電影,他們用竹竿撐起一張大白被單子當銀幕,一群老美大兵看電影又吃又喝又叫又笑的,附近的小孩也湊在一邊看。那是我頭一次見到這神奇的東西,當然聽不懂也不知道是什麼故事。又發現如果到白被單的背面去,同樣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電影。那部電影講一男子和美女談戀愛,兩個人老是嘴對嘴的親個好久好久,很煩人。外國男女要好的話就使勁啃嘴巴。
有天晚上作了個長夢,夢見跟鄒姊姊要好起來,我們不停地嘴對嘴的親著,情緒十分亢奮,小雞雞一直在那兒做堅挺狀。是生平第一次的「意淫」經驗。
離開上饒前,鄒家姊妹送了我一張她們的姊妹照:姊姊坐在桌前,略帶憂鬱的看著遠方,妹妹的頭靠在姊姊的旁邊,淺淺的微笑,兩人穿一個款式的洋裝,照片後面寫著祝福的話和她們的簽名。經過這麼多年的離亂,我還留著這幅不曾褪色的黑白照片,美貌如昔,教我如何忘記她倆?
哥哥的同班紀同學家裡真有錢,我們到他家玩過,客廳裡有幾張沙發,坐下去會把你的屁股彈起來。沒有大人在家,幾個傭人隔不一會兒就送上美味零食都不知道叫什麼,管他呢!使勁猛吃。紀同學說他爸爸從上海買來一台留聲機,唱片放上去轉,好聽的音樂就出來了。
女傭打開留聲機的蓋子,她用兩隻手指頭掂起一張黑顏色的大唱片的邊邊,小心的放上去,說要特別注意,唱片很貴,上頭不能沾到灰,要是沾上了油,整個唱片就毀了。女傭搖一隻手把,搖到緊得轉不動了,再搬開關,大唱片旋轉起來,仔細的把帶著尖針的鐵頭翻過來,輕輕的放在轉動大唱片的邊緣上,留聲機的另一端有一隻大喇叭,上面畫了一頭哈巴狗,大喇叭傳出一個外國女人尖著嗓子唱歌,這東西太神奇了!
哥哥一直問這個玩意的原理是什麼?紀同學說西方先進科學,中國人還搞不懂。上海不是被日本兵占領了嗎,怎麼還可以從上海買這東西運過來?紀同學說:
「那就看你有沒有辦法囉!爸爸告訴我,美國海軍艦隊正準備開進黃浦江,收復上海,我們就快回老家了。」那一年郭老師教四年級,是哥哥的級任導師。
有一天在晚餐桌上,哥哥神色凝重的問:「什麼是電子彈呀?」大家為之一愣,爸爸說:「不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郭老師今天講的,她說美國已經發明了原子彈,同學們,你們要給我發明個電子彈呀!」老哥已立志要當發明家、科學家,以後必須得發明個什麼東西才行呀!
「喔!我只知道原子彈,電子彈是啥東西還沒聽說過。」爸爸說:「這原子彈可是個厲害東西,據說它爆炸開了,周遭的任何東西立刻燒成灰。遠處沒被燒到的就被輻射線照到,然後得各式各樣的怪病。輻射線無影無蹤,防不勝防。如果美國賞幾顆原子彈給日本吃,說不定抗戰明天就結束,咱們馬上回北平嘍!」老爸什麼都知道,那時對他佩服透頂。
多年後才明白,郭老師講的電子彈自有道理:分析物質到最細小的地步,有分子、原子;原子由質子、中子、電子組成,原子可以製成炸彈,下一步當然就該是電子彈了。
郭老師不是物理學家,卻是位脾氣好最關心同學的老師。哥哥說她真有耐心,班上有同學算數不好,一道題目老是做不出來,郭老師就一遍一遍的同他講,幫他演算。我們的媽媽可沒那個耐心,做錯了題目最輕的是先臭訓一頓:「上課不專心,連題目都看錯,做錯了罰重作。」
我們向爸爸抱怨,說媽媽為什麼不能跟郭老師一樣,小聲跟同學講話,教他們怎麼做題目,那多好哇!爸爸就瞇起眼睛來,從眼鏡上端看著遠方,說:
「啊!郭老師,她年輕,年輕就是美呀!你媽不是沒耐心,她忙不過來,當教務主任一天要張羅多少事兒喲!身體又不好,天天睡眠不足,腳板底下的雞眼又疼,自己不乖母親說你們兩句又打什麼緊呢?挨罵不疼,男孩子不挨罵不挨打長大了就會沒出息。你爺爺當年可沒少揍過我,有時候那條門閂也上來了!」「門閂打上去會不會很疼?」我們好奇的問。
「不知道,從來沒讓他給打到過,我躲得快。你爺爺的脾氣和暴風雨似的,狂風暴雨響雷一塊兒來到,最好的辦法是溜到外邊去逛街,一個鐘頭之後再回來,風平浪靜。要是哪一天你們倆有誰把我真的氣壞了,我就來個『武力幫忙』,狠狠揍上一頓。」
我說:「不要用門閂喔!」
爸爸嘿嘿嘿的笑著,就舉起那根上面刻著「揮杖橫掃五千」的竹杖來說:「用這個怎麼樣?」
從小到大,他怒吼連連的場面不計其數,「武力幫忙」卻一直沒有用上。
暑假時分,中正小學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麼暑期作業,每日在學校附近閒逛,結識了幾個街頭小孩,在操場上比賽丟石塊,看誰丟得遠,通常我比他們差很多。後來母親禁止我到外面和「野孩子」玩,因為每次都玩到一身髒,而且忘了回家吃飯。
那天清晨我醒得很早,睡眼矇矓看見帳子外面上黏了張紙條,起來一看,上面有母親寫的幾個字:「日本無條件投降,抗戰勝利了!」
我陡然躍起,穿上衣服去找大人,父母親摟在一起面對面的熟睡,母親的頭枕在爸爸的胳臂上。我老有個問題:頭那樣子放在胳臂上睡一個晚上,胳臂會不會發麻?而且爸爸每晚都鼾聲如雷,這樣面對面怎麼睡得著,所以媽媽總是睡眠不足。可是我總忘記了問他們。
都在睡覺,隔壁的兩位女老師也沒動靜,只聽見她們輕微的呼吸聲。我獨自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走,一路踢著石子。很無聊,又回到屋子裡。父親已經去上班,教職員宿舍的人聲多了起來,興奮的在談昨天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的事,每個人都準備回老家去了,中正小學還會繼續辦下去嗎?
媽媽說:「昨天聽到抗戰勝利的消息,你們兄弟已經睡著了,就寫了張字條貼在你們帳子上。」我說:「是我第一個發現字條的!」父親開心得嘴巴合不攏,大聲喊著:「抗戰勝利是大日子,我們去照相館拍個全家福吧!」
每個人穿上最講究的衣服,走到上饒鬧街。鬧街上有一家照相館。那時的照相館有很多機關布景設備,拍張照片是件大事,過程繁複。先選好布景,一間豪華客廳,或假山樹木,山野湖泊;然後打燈光,攝影師安排被拍照的人或坐或站,應當作何種表情。照相機以三角架極具威嚴的矗立在面前,相機的頂端有一堆銀灰色的粉末。攝影師權威性的發號令:「不要那個樣子,笑容自然一點,你笑起來怎麼左臉是歪的?別作怪臉。釦子沒扣好,快點扣上,你要拍衣冠不整的照片嗎?」
攝影師出其不意的按下快門,那堆銀色粉末就在眼前轟然一聲燒起來,巨響伴著火光升起,經驗不足的人,多數都有一副驚恐失措的表情,或屏住呼吸呆如木雞。再來一次?你的錢多到花不完嗎?
晚上我們去上饒專員公署官邸參加抗戰勝利慶祝晚會。張燈結綵人擠人的好熱鬧,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可以隨便拿。晚會裡的幾十個高大美國軍人,喝著洋鐵罐裝的飲料,一罐接一罐的,母親說他們喝的是洋啤酒。美國大兵的動作大,講話聲音特別響,他們唱著調子挺怪的歌,哪裡比得上我們中正小學合唱團唱的〈黃河頌〉?
有個大老美拿來一支長槍,裝上一顆很粗的子彈朝著天空放槍,轟的一聲耳朵都快給震聾了,放出去的子彈拖著一束光,一直衝到天上去,然後它又清脆的再度爆炸,一大片煙火在黑夜裡散開,大家齊聲歡呼鼓掌,小孩子們尖叫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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