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分的瀨戶內藝術祭之旅,出發時,夏天還滯留在台灣遲遲不肯離去。等到歸來,秋天已隨著微涼的季風悄然而至。氣候的轉變之快,猶如心情的轉折,在暫離的十天中,我重新體會了旅行的美好,也再一次省思何謂旅行的意義。
近年雖然經常出國旅遊,行程卻多半帶有工作性質,不知不覺間,似乎逐漸失去對旅行的熱情而不自知。直到這次的瀨戶內海,去了陌生的島嶼、品嘗沒吃過的食物,百分之百地投入其中並享受每一個環節,才點醒自己,旅行的功能不只能讓人看見外面的世界,也能藉此洞察與修補內心的裂痕。
這次出發前的焦慮實在難以形容
今年除了春節前跑了一趟日本的音樂祭、到箱根觀光,一直到十月都沒有再出國。對比以往平均一年三、四趟飛行的頻率,這確實有些反常。
但不是因為忙到抽不出時間,也不是發懶,而是家裡的黑白貓歐比生病了。八月時牠被診斷出惡性腫瘤,我們因此不敢離家太久,那些需要在外過夜的行程,全都能免則免。然而,一個月後,天使般的歐比還是離開了,而我親愛的阿公,竟也在兩天後辭世。
短短幾天發生的變卦,讓我的情緒崩塌了。那段日子我的人像是蜷曲在幽暗的深井裡,知道出口在哪,卻一點都提不起勁往那個方向移動。所幸,原本因為貓咪與家人病情而幾乎打算取消的瀨戶內藝術祭,像一張來得剛剛好的安全網接住了我們。
於是把疲倦、思念與各種還沒按捺好的情緒,統統塞進行李箱,拉上拉鍊,出發。把身體交給瀨戶內海的藍天與大海,把心託付在島嶼和島嶼之間的每一間展場與美術館,用每天將近兩萬步的「修行」,一點一滴地把悲傷慢慢代謝。
老實說,身為旅行前習慣做好萬全準備的人,這次出發前的焦慮實在難以形容。瀨戶內藝術祭被譽為自助旅行最高等級的挑戰之一,必須有縝密的計算與安排,將島與島之間往返的船班、想看的展覽、需要提早預定的美術館和交通工具全部搞定,才能勉強將主要行程順利走完。還記得排完所有路線與流程的那一天,我像是歷經了一場戰鬥,既虛脫又滿足,同時卻也擔心每天塞滿行程會走到腳軟,甚至可能把自己累到情緒崩潰。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到了瀨戶內海,我們每天瘋狂地輸出體力、吸收新的體驗,幾乎沒有浪費一分一秒,心裡卻一點都不覺得疲倦。相反的,瀨戶內海的藍天、海風,以及那些讓人會心一笑或感動的藝術品,都讓我在某個程度上重新活了過來。其中印象最深刻,感受也最強烈的體驗,當屬犬島精鍊所美術館帶來的衝擊。
有些思念與悲傷會一直留存在身體裡
犬島精鍊所美術館的前身是一座明治晚期的煉銅廠,營運時間只有短短的十年,便因一戰爆發與銅價大跌等原因而停擺。將近百年之後,荒廢的煉銅廠僅存被高溫熏黑的磚牆,以及數座看似將要傾倒的巨大煙囪,錯落在毫無生氣的廢墟之中。直到2008年,這座被人們遺忘的廢棄工廠,被藝術家和建築師改造為美術館後才浴火重生。
我們在閉館前入場,館內已空無一人。由於事前完全沒做任何功課,所以才剛踏進幽暗狹長的走道,就立刻被那股熔爐般的聲光壓力轟炸得猝不及防。身後是一顆不停燃燒的巨大火球,張牙舞爪的姿態,彷彿象徵著慾望與毀滅;而前方,則是唯一一扇通往藍天的門戶。我們在曲折的長廊裡挨著金屬牆面緩緩前行,像是在廢墟中尋找救贖與出口,每一步都離壓迫更遠、離希望更近。
懷抱著感動與期盼、愧歉與懊悔等各種難以言喻的情緒走出展館,映入眼簾的是瀨戶內海灰濛濛的天空和黯淡的海面。我不急著離開,打算順著走道參觀煉銅廠的遺構,一邊散步、一邊整理思緒。面對那片彷彿時光靜止的廢墟,我感到一陣解脫,在美術館裡被沉重歷史壓住胸口的重量才終於鬆開,也似乎把心裡陰暗角落的某些負面情緒一併卸下了。
從瀨戶內海返家後的某個清晨,我躺在被窩裡突然想起歐比。只要天氣稍微變涼,牠就會鑽進棉被裡占據胯下的位置取暖,一整夜都不肯離開。雖然這行為可愛又窩心,但長時間無法翻身其實非常痛苦,有時候還是得無情地將牠挪開才能繼續睡覺。
半夢半醒間,我腦中突然浮現那個畫面,意識到牠再也不會出現在我身邊,而我再也無法感受到牠的溫度時,我無法控制地流下眼淚,痛哭到枕頭上都是淚水的痕跡。那一刻我才理解,原來旅行並沒有治好我的悲傷,它雖然能帶你去遙遠的地方看海,卻無法把失去的人帶回來。
而我自以為得到的「療癒」,很可能只是一種表層的消毒與清創,距離真正的「痊癒」還有一段距離。同時我也接受了,有些思念與悲傷會一直留存在身體裡,像海浪來來回回的拍打與退散,永遠不會平靜。但至少我們可以學會與悲傷共處,或是在悲傷突然來襲的時候,在記憶中提取瀨戶內海的藍天和大海與它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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