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姊回家了,在紫藍的風信子、罌粟花擁抱下。大姊喜歡花樹。她挑高的客廳有兩棵近乎五公尺高的琴葉榕,直逼天花板,葉片比小提琴的琴面還大。琴葉榕很挑剔光和水,多一點少一點,一言難盡,她卻養得這麼好。
她有綠手指,客廳各種大得誇張的龜背芋、迷你的多肉植物,還有我不盡認識的植株,洋溢著豐沛的生命力。我最喜歡的是後院那棵槭樹,彎俯在泳池旁,淡淡地在水中灑下從綠黃轉紅的初秋樹影,我在水中游泳換氣時,經過樹下,側頭仰望,達拉斯霸氣的藍天被切割成極漂亮的槭葉圖形。從來不游泳的大姊有沒有從這視角,看到她擁有這樣的天空?
大姊還種了一盆奇特的紫蘇,葉緣滾著精巧的荷葉邊,我沒見過這麼華麗的紫蘇。我也終於見到她說的總是吃不完的無花果,此刻已入季末,仍向天空挺著一些晚熟的果,胖嘟嘟的,依然很甜。她家大門前的複瓣朱槿,粉紫色的,像玫瑰,有些仍開著,有些已凋萎垂頭。
她不愛出門,總在家裡,住在自己小小的森林裡,如此喜歡花樹的她,我不相信外面那個大森林不曾對她發出召喚。
大姊是如此喜歡花樹,客廳沙發的圖案是大玫瑰,廚房壁紙也是一簇簇花。我們在她更衣室看到她的衣服,若不是藍、白色,就是大地色,而圖案一律是各種植物。連廚櫃碗盤杯子,也是花樹或鳥。
她是我們家第一個去美國讀書、工作的人。她在達拉斯的家是我對美國「地大物博」的第一印象,客廳大到放兩套沙發、一架鋼琴還空空蕩蕩,另外還有一個看電視的小客廳,所謂family room,及一個正式宴客的餐廳。她家挑高透亮的玻璃窗,似乎永遠沒有灰塵,曾有鳥直接撞上玻璃,斷頸而亡。
二十年後再到她家,到處灰塵,而其他,所有擺設一成不變,只有植物欣欣向榮。她把所有的愛灌注在植物,花樹雖不言語,卻得到她全部的信任。春夏秋冬,她不懷疑。
她喜歡植物,不喜歡動物。她來我家時,我好奇的貓想對她示好,默默貼著她的腿臥下,她驚呼「燙死了」,我和我的貓一起嚇一跳。
人,也是動物。
她到底是討厭或懼怕動物?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小時候,我們姊妹都是跨區就學,學校路遠,我又早讀,比我大三歲的她常用腳踏車載我一起去上學。她在小學真是風雲人物,我在台下看著司令台上喊升旗口令的她,兩條長長的腿,裹著白色長襪,高□挺拔,她的頭髮極短,卻益發襯顯她的英挺。我在多年之後,在報紙看到馬英九女兒馬唯中的照片,不禁暗暗驚呼:「這不就是站在司令台上的大姊嗎?」她們的美,在眉宇之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帥氣。
大姊喜歡冒險。我們家有一陣子住在陽明山山谷,她帶我爬山,路邊有好大一片桶柑園,她偷偷滑下邊坡,撥開鐵絲網,鑽進桶柑園,想偷摘幾個。沒出息的我蹲在路邊,不是把風,而是緊張地求她:「不要摘了,不要摘了,警察來了。」路邊的桶柑很難吃,但卻成為我「敬佩」她的原因之一。大姊比我勇敢。
她念初中時,我父母第一次面對他們生命中從不曾經歷過的青春叛逆期。我爹娘自小逃難、挨餓,從來不知道什麼是青春,他們連活著都困難,哪有什麼餘力去叛逆?跟誰叛逆?而現在,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不愁吃穿,不必經過戰火洗禮,竟不知惜福,莫名地古怪,連跟她說話都困難。
大姊初中時常挨打,有一次,實在打得太厲害了,她忽然笑了起來,我害怕極了,覺得她瘋了,沒出息的我站在遠遠的角落,哭著替她求:「媽媽,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從不求饒。我不懂她為什麼挨打,她從來不是所謂的太妹,也從來沒有到處亂跑或遲歸,更沒有亂交男朋友,後來也考上北一女,她為什麼挨打?
家裡房間不夠,我們倆睡同一張床,她晚上常常抱著我猛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值得她一直親。她考大學那一年,我考高中,那個暑假真是又熱又悶,家裡沒冷氣,屋頂也沒隔熱,她常拉著我出去騎腳踏車:「不要讀書啦。」後來,我僥倖以0.5分之差吊上北一女車尾,她則考上東海,她大哭一場後,高興地告訴我:「夠好了,我原本以為會更差。」
那時的她,好瀟灑。
她大學畢業時,正是民國七O年代,股市從萬點崩盤,大姊夫當兵回來,他們快快樂樂地結婚,然後,然後半年多都找不到工作。他們決定去美國讀書,跟爸爸借了十來萬,其他就靠自己了。姊夫在學校打工,大姊也在中國餐廳替人端盤子。大姊不是大小姐出身,卻一生看不得人臉色,據姊夫說,她打工換了好幾家餐廳,每次都是砸盤子而去,轟轟烈烈。
她拿到學位之後,進入大公司。那個站在小學司令台的小女孩,在世界級大公司也是風雲人物。
植物也有春夏秋冬,沒有幾個人會一直是風雲人物。但是,當時不夠成熟的我們,哪裡了解?我後來總是告訴女兒:「沒有一個工作值得你以身心健康去交換。」但是,說來容易,大姊當時的狀況更複雜。她可以不要工作,但不能不要父母。
她在工作最困難時,把完全不懂英文的父母移民到美國,住在她家附近,她蠟燭兩頭燒,那種焦頭爛額,當時無人知曉,她從不說,也不跟姊夫求援。五年後,我力勸水土不服的父母搬回台灣,住在我家附近。但已太遲,她在父母回台之後一個月就失去了她的工作,也失去了健康,受傷最重的是她的靈魂。
她再也沒有回職場。幾年後,她告訴我,她常在報紙上看到有人對她發出訊息。幾年後,她又告訴我,她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話。我問她,他們說什麼?她笑笑說不重要,她只是擔心有一天那些人會叫她做什麼。
我查了Google,知道幻聽是精神分裂症狀,我力勸她就醫。從此她再也不提有人在耳邊說話了,只說她的腦子ring ring ring,讓她不能睡覺。
沒有人可以勉強她做任何事,包括就醫。
她其實有就醫,她到處求診,說全身不舒服,看失眠、血壓、血糖、膽固醇,也照大腸鏡。多是一般中老年人會遇到的問題,有位醫師勸她看身心科,她立刻把那醫師列入拒絕往來戶。
四年前,她回台灣,住在我家兩個月,有一天,她從廚房走出來,先是打我的頭,拉我的頭髮,後來把椅子砸向我,我大喊「你瘋了嗎?」負傷而逃。我知道那個曾經猛親我的姊姊生病了,但我一籌莫展,我晚上睡覺時鎖門,又怕她知道,只好又打開,在床上惶惶不安。她打我的那天是感恩節。
她越來越古怪,但這次不是青春叛逆期。她說,有人在監視她。我忍不住笑了:「怎麼可能?我們這種小人物,哪裡值得人監視?」她不斷換自己的社群帳號、密碼,換到連自己都迷糊了,她更加堅信有人盜入她帳號。每次回台灣,她也把爸媽的LINE、WeChat密碼改到他們進不去,我爹因此在去世前一年失去他跟大陸家人WeChat的連絡管道,頗為怏怏。她也曾在LINE跟我聊天時,忽然口氣一變:「你是誰?」她懷疑我是假冒的。她也覺得我爹臉書上的照片不是我爹。
我爹去世出殯時,她看到遺容,悄聲告訴我:「那不是爸爸。」我百口莫辯,只是落淚。
她活在一個令她非常害怕的世界。但我們不知道細節,只知道她不能一個人去購物了,她說,她結帳時,總有人知道她會輪到哪個櫃台,故意安排一個「不好的人」在那個櫃台。我們聽了都哭笑不得,但對她來說,那是鐵錚錚的事實,是她面對的現實世界,而她逃脫不了。
連搭飛機都是。她從不告訴我她回台的確定航班和日期,因為她認為會影響那個航班安全,而且航空公司的人會事先安排「不好的人」坐在她旁邊。但是,她需要我去機場接她。於是,這十幾年來,我幾乎都是連滾帶爬奉到緊急呼叫,趕去機場。
她斷離所有的朋友,因為他們都變成「不好的人」。我大概是最後一個變成「不好的人」,姊夫問我:「怎麼連你也被她說變了、不行了?」我們當時只是無奈,知道她的狀況越來越壞,卻沒人知道可以怎麼辦。
她家永遠拉上完全不透光的窗簾,她即使住在媽媽家或我家,也要求我們關燈,而她住的房間一定上鎖。我這次帶老娘去她家,老娘睡在她房間,在裡面把自己鎖住了,我才知道她房間有一只從外面不能打開的鎖。姊夫說,大姊這三、四星期,買了很多鎖,要他把所有對外的門都加上新鎖,包括她的房間。沒有人可以違反她的旨意,他只能依她的意思,一一釘上新鎖。
她到底在怕什麼?她每天置身在令她恐懼萬分的世界,而我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為她奮戰,敵人不明。
在我們憂心忡忡卻無技可施時,老天居然給了她一把鑰匙,讓她逃出困境,但這鑰匙是用劇痛打成。
她的浴室比我家主臥室還大。姊夫說:「醫生打電話要她立刻去掛急診時,她正在泡澡。我告訴她我們要趕快去醫院時,她慢慢起身,很慢很慢,一句話也沒說。」我看著幾天前她才剛用過的圓形按摩浴缸,想像她當時的心情,她一句話也不說,但她應是明白的。
姊夫說,她在醫院停車場下車後,走得極慢,他第一次發現她老了,像個老太太。她的緩慢應是當時已嚇到腿軟,但極有尊嚴的她卻不肯跟丈夫吐露半字她的恐懼。醫院人員推輪椅過來,她坐上去,從此再也沒有自己走過路。
檢查很快發現,她胃有一個拳頭大的腫瘤,癌細胞已蔓延到肝。她這幾十年到處就醫,從來沒有看過胃。
紫藤從種下種子到花開,要十五年,胃長出一顆拳頭大的瘤,要幾年?
醫師說,第二天開始化療,她點頭,未料她沉默多年的癌細胞不肯,它知道人們要殺它,調動全身器官反擊,當天下午,她就抽了兩公升腹水,呼吸困難,而腎則完全罷工,血液裡也測到病菌。不能化療了。家人開始從四面八方趕回去,我負責帶九十一歲的老娘從台灣飛去。
五年前得過大腸癌的老娘,以自身經驗給大家打氣:「沒關係,癌症,就是開個刀,拿出來就好了。」媽媽想把她接回台灣:「我們這裡的醫生比較好。」我們還在飛往美國的上空時,大姊就走了,離她癌症確診才一星期。
我們在西雅圖等待轉機時,得知噩耗,老娘在機場號啕大哭,全身發抖:「我要抱抱她,我要抱抱她,我來就是要抱抱她,我的兒啊,你太殘忍了。」我抱著老娘,很想讓她了解,老天仁慈,沒有折磨她太久。我只要想像她若知道自己將死,會如何恐懼,而癌末的治療將會如何不堪,我即不怨天,充滿感恩。
她的兒女替她網購了一個很漂亮的骨灰罐,白瓷上繪著紫藍色風信子、罌粟花,她是如此喜愛花樹,她應該會喜歡的。他們把它放在family room,她每天最愛待、待最久的地方。
我們收撿她龐大的更衣室,看到好幾件連吊牌都沒剪的新衣,她怎麼不穿呢?媽媽、二姊和我各自選了一些,那幾天,我們幾乎天天穿著她的衣服,去州立公園、植物園,我在巨木、密林之中深深呼吸,告訴自己,我們要替她把她本來可以有、應該有的生活,繼續活下去。
大姊,天地如此之大,蛻去令人痛苦的身與心,不用再鎖門了,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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