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野生動物獸醫的第十五年,在一場公開演講中,有一位民眾問了我一個從來沒有人問過的問題:「你犯過錯嗎?」在倉促的三分鐘內,我很制式地回答了「一定會犯錯」,因為野生動物的數據太少、物種太多、難度很高等。但在回程,我腦海不斷浮現這個問題,因為我仍然記得那些「錯」。
不是誤診、不是判斷失誤,而是那些出於情感、出於自以為「對牠好」的錯誤。牠們提醒我,獸醫不只是救命的人,也必須是學習如何「告別」的人。
獸醫的職責不是延長生命
我記得一隻大冠鷲,牠的雙眼視神經受損,看世界都要像大法師般一百八十度歪著頭,對於野生動物來說,肯定無法通過野放標準。但除此之外,牠是隻健壯的大冠鷲。理性上,我知道牠失去了野外生存能力,安樂死或許才是最仁慈的選擇,但我卻一直下不了決定。我說服自己再觀察看看,也許時間久了會恢復,也許只是暫時的。於是,牠在我們的救傷中心待了幾個月。那段期間,我們餵食、清籠、觀察。牠學會了靠聲音辨認人,偶爾振翅、偶爾安靜地歪頭看我,我們培養出了餵食的默契,我知道什麼角度牠可以很順利地接過鑷子上的肉塊。
那眼神讓我產生誤會──牠好像有好一點喔?然而,那只是我不願接受的自我說服。我以為自己在等待希望,其實是在逃避現實。幾個月後,我和同事們討論,牠沒有恢復的可能,而且愈來愈胖,再加上不能飛行,後續可能出現關節或腳部的疾病,於是我下了安樂死的決定。當我在施打安樂死藥劑時,腦中的思緒一直在要和不要之間游移。
解剖後發現,牠的視神經早已沒有復元的可能,全身脂肪堆積、肌肉萎縮、心臟擴張,長期被圈養在小空間、無法飛行運動,牠早就被「溫柔的等待」奪走了生命。我以為自己在救牠,實則是在延長牠的痛苦。那一次,我學會了真正的愛,有時是放手。
身為獸醫,職責不是延長生命,而是誠實地判斷什麼才是對牠好的。錯誤,不在於技術,而在於不敢承擔做決定的後果。
醫療現場從來沒有「如果」
另一個錯誤,發生在教學現場。那天我帶著一位實習生,為一隻台灣獼猴進行麻醉醫療,麻醉期間牠需要插管供氧。當我轉身準備器械時,實習生已經將氧氣鋼瓶的管線直接接上氣管插管。短短幾秒,獼猴胸腔劇烈鼓起,肺泡破裂,心跳停止。現場的寂靜,像一把針刺進心裡。我忘不了那個瞬間,也忘不了實習生臉上的震驚與自責。那不是「他的錯」,那是我的責任──我沒有在事前說明正確方式,沒有檢查步驟,也沒有確認「他懂」。我以為這是常識,以為「這個邏輯大家都知道」。這樣的自以為,殺死了一條生命。那一晚我睡不著,反覆問自己:如果我能再快一秒開口,是不是就能救回牠?
但醫療現場從來沒有「如果」,那隻獼猴的死亡,讓我更深地理解教學的重量。野生動物醫療不像課本,生命沒有重來的機會,每一個指令、每一個疏忽,背後都繫著生命。
錯誤並不可恥,掩蓋才是。我們在錯裡學會誠實,在失去裡學會謙卑,野生動物獸醫師的路不是英雄的旅程。我們拯救生命,也被生命教育,每一次救援、每一次死亡、每一次懊悔,都在提醒我:專業與慈悲,永遠要並行。
有時候,「救」不是讓牠活下來,而是讓牠不再痛苦。
有時候,「教」不是展現經驗,而是承擔錯誤。
這是我想留在最後一回「野生動物救援筆記」的話,寫給那些仍在學習的人,也寫給曾經犯錯的自己──願我們都能在誠實面對錯誤的那一刻,變得更溫柔,也更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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