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們是那種管得非常嚴的家庭,雖然從小鼓勵小孩閱讀報章雜誌,但很明顯對於講演藝圈那些(老爸曰:花花草草)是覺得不用多看的,誰知後來我竟然去當了影劇記者。話說回來,因為如此,整個成長過程中,就算超迷《星星知我心》、《楚留香》,也愛滾石的所有專輯,但「想去認識、親近某個明星」的念頭從來不曾進入腦中,看到同學追星少年隊、中森明菜,我路過羨慕地翻翻他們珍藏的報導跟照片,然後起身前行,毫不留戀、沒有煩惱,慶幸自己無牽無掛,不用天天去文具店報到,更新收藏。
高中時當班長,很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時代任務感,覺得我們班同學怎麼都沒在讀課外書,就雄心萬丈每禮拜自己手寫一大張「文學周報」,影印發給同學,還規定大家早自習要花十分鐘閱讀。
記得那時台灣唱片業響應美國群星齊唱〈We Are the World〉而製作了由六十名歌手一起演出的〈明天會更好〉,那種拋棄門戶、同心協力的氣氛把十六歲的我感動得熱血沸騰,連夜抄好全部歌詞,第二天發給同學,帶上家裡錄放音機與卡帶到班上,反反覆覆地放,還要求不能唱走音。那時居然沒有人站起來喊:「班長妳太誇張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就在全班默默忍受著每天都過度激動的班長時,自許為文青的我居然瞬間成為一個擁有偶像的人了。
後來才明白,所有轟轟烈烈的愛都始於一見鍾情,根本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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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年底,高一剛開學沒多久,在報上看到一則影劇新聞,說的是昨晚舉行的金馬獎頒獎典禮,由香港導演麥當雄執導的《省港旗兵》大爆冷門,擊敗強勁對手侯孝賢《風櫃來的人》、張毅《玉卿嫂》,贏得第二十一屆最佳導演獎。
那是報紙黑白印刷、字跟照片都很小的時代,我看著黑白照片中得體穿上英式風格西裝、打著領結的那個瘦削男人,拿著獎座,身體微微傾向麥克風,濃眉大眼卻非常憔悴,眼神流露出一種什麼。
就是那什麼,電光石火般緊扣住我的視線。
旁邊的花絮寫著,麥當雄導演因為太緊張,喝了半瓶烈酒,到上台時還有點醺醺然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我從來沒聽過或看過這個人,到底是因為拿到金馬獎,還是他太緊張喝醉了,或是那個因喝醉而洩漏的真實情感,完全不知道是什麼,總之我瞬間感覺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麥當雄啊,從來不曾如此渴望想了解一個人——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墜入(影)迷網?
從此展現「不當影迷則已,一當絕對要驚人」的行動力,在各個圖書館找報紙找雜誌,影印、剪貼,甚至進化為瞄到「麥當勞」都會停下來仔細閱讀的愚忠程度。
但當時台灣沒幾家報紙,會報影劇新聞的雜誌也不多,加上麥當雄在此地完全沒有知名度,找了一陣子後不免有後繼無力之感,為了不讓我此生首次的追星行動漏油,某天班會我走上講台,義正詞嚴地發表談話。
同學們,班長最近很喜歡一個香港導演,叫麥當雄。注意了,不是最近新聞在報很紅的那個賣漢堡的麥當勞喔。如果你們有看到跟他有關的任何東西,請一定要來告訴班長啊。導演剛好大我二十歲,班長打算等大學畢業就立刻出發前往香港,那時他不過四十二歲,我還有機會嫁給他。
沒想到這招居然有點用,過了幾天,乖巧可愛的同學們紛紛送來各種剪報(還有人偷剪美容院的雜誌),一下子就把我拿來收藏少女心事的盒子塞得滿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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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長大參加聯合報系大招考,第一關從一千多人中考出了五、六十個,依最初填的志願分發至報系底下的各報再筆試一次,之後接受面談,一進去排排坐了七、八個主管,第一個問題就是:如果我們錄取妳,妳最想跑什麼新聞。
我最想跑什麼新聞?
大學時我寫信給好多家媒體,終於得到暑假實習的機會,去的是當時全民焦點的立法院,還見識過國民黨部、民進黨部,後來連行政院、教育部都逛了一圈;我也對社會新聞非常有興趣,立志寫推理小說的我怎能錯過真實接觸案件的機會;而說起來英文系畢業的我,也挺適合跑旅遊呢。
在那間會議室裡,桌子另一邊幾位主管等待著我的答案。
「我最想去……」到現在我還能聽見自己當時的聲音:「影劇版。」
為什麼呢?為什麼會脫口而出影劇版呢?
莫非多年前在全班面前宣告的「求婚誓約」,正在宇宙間隱隱催促著我的腳步。
進了《民生報》,當影劇記者,好幾次去香港出差,見過不少大明星,還跟曾志偉、阿倫、陳奕迅玩在一塊(自以為),但就是一直不曾有機會真正見到(嫁給)麥當雄。
現在回到高雄老家,翻出抽屜深處那個舊兮兮的盒子,看到裡面乾燥發黃的剪報,看到那張重複出現的憔悴又激動的臉,一股深深的情感從心底湧出,不是關於麥當雄的,更與麥當勞無關。
而是對於青春歲月中,跟我一樣傻氣又天真的那群女孩,謝謝妳們包容當年如此白目的班長啊。至於我終究沒有實現嫁給麥當雄的諾言,也請忘了吧。(根本沒人記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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