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散文】龍應台/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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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3 第7379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閱讀•散文】龍應台／生日禮物 【書評•散文】陳�曮C／多情劍客無情見 【書評•自然書寫】陳姵穎/面對自然，愛與真誠與生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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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散文】龍應台／生日禮物 龍應台/聯合報 新版《天長地久》書影。（圖／時報出版提供） 龍應台《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全新增修版序（時報文化出版） 如果身邊的好朋友突然對你好得出奇，那麼可能你不是病了，就是老了。 果然，在星空下，音樂響起，燭光燃起，食物的香氣瀰漫，酒杯的光影流動。好友們不辭勞頓、跋山涉水而來，燒菜做飯備酒煮茶，這鮮花般的慷慨放送、不尋常的盛情滿懷，使你心中自語：顯然生命又到了一個里程碑。 然後豐美的餐桌上突然擺出兩株小樹，一個平板電腦驀然亮起，螢幕上竟是身在歐洲的安德烈和飛力普併框出現。 疫情隔離，兩年多無法相聚，在今晚的星空下，這是驚奇現身的他們給母親的生日禮物：一株辛夷，一株茉莉。 兩株樹，是個全世界只有我們自己懂的通關密語。 他們年幼的時候，德國的家有個庭院，庭院裡有個池塘，池塘邊有一株辛夷木；冬雪融後，春風一醒，滿樹酥軟，花開似醉；一朵一朵飯碗大小的花，粉白於內，殷紅於外，在風中搖曳繽紛，世界彷彿中了魔。 五步之遙，是一株巨大的茉莉花樹。樹冠三米高，四米環抱。六月花開，複瓣白花層層開展、團團推擠。風吹花瓣飛揚，一時滿天細雪，茉莉濃香盈盈滿庭，穿堂入室。 花開花落之間，池塘裡的水凍了又融，融了又凍，草地上的陽光一寸一寸移動。辛夷木下、茉莉香裡，嬰兒變幼兒，幼兒成少年，少年轉成人，那初為母親還紮著馬尾的人，已經被中年的朋友當作長者呵護。 辛夷和茉莉兩株小樹在都蘭的夜空下，早春的風吹著葉片微微顫動，森林裡傳來領角鴞幽幽寂寥的呼聲。 從黑暗的陽台望向屋內燈火燦然的客廳，美君坐在輪椅上。九十七歲的她，身上圍著粉紅色的毛毯，雙臂抱著一個鵝黃色軟枕，閉著眼睛。 我無從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或者，她是否還能思想，是否還有念頭，是否知道在她身旁的，是她曾經摯愛的女兒。 完全不知她的心靈，但是我多麼熟悉她的身體啊。 把小方巾放進熱水裡，拿出擰乾，灑幾滴精油，幫她洗臉、洗脖子、洗耳朵。她的眼睛必須用柔軟的棉紗沾濕了輕輕擦拭，把眼眶角落裡的黏液清掉。然後用中型大小的三條毛巾在熱水中交替，為她擦身體——從頸項到肩膀，從肩膀到大腿，從大腿到腳趾。從手臂到手肘，從手肘到手掌，從手掌到手指。 然後和看護一起為她按摩、拍背、伸展、擦乳液。按摩的過程中要檢查全身，細看皮膚皺褶隱藏處有沒有紅腫或破皮，不讓褥瘡有機會開始。坐上輪椅之後，兩臂要用軟枕撐開，避免手臂痙攣內彎；手掌心要有兩個小球，讓她抓著，以免手掌內捲，越抓越緊。兩個膝蓋之間要放一個軟墊，否則她的雙腳會交叉打結。輪椅的腳墊處要放一個橫墊，防備在推動時一隻腳滑落腳墊之間的隙縫…… 這麼深的心力，這麼多的時間，這麼綿密的情感，全都投注在她已經不認識我的歲月裡。 她也曾經是個紮著馬尾初為母親的女孩，她也曾經和幼兒的我在草地上嬉戲、在樹下追逐、擁著我在花間睡著。但是在她七十歲那一年，我並沒有想到要送她兩株小樹，沒有想到要送她一束花、一塊香皂、一本書、一支筆、一瓶香水、一張照片、一份特別的致意……我從未認為她會需要，從未想到，有一天，無論我如何不離不棄，她會不言不語。 從未想到，她會與我咫尺天涯，相擁而不相識。 但是安德烈和飛力普想到了。他們從千里之外輾轉託人找來辛夷和茉莉，在這一天，告訴我：那池塘邊的辛夷和茉莉，是永遠地、絕對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小男孩早已不在，但是兩個成熟的心靈就在眼前。不同的辛夷、不同的茉莉，長在不同的時空裡。我所能夠擁有的，唯一真正擁有的，只有此時、此景、此人。 除了現在，我們其實一無所有。 所以，把小方巾放進熱水裡，拿出擰乾，灑幾滴精油，幫她洗臉、洗脖子、洗耳朵。她的眼睛必須用柔軟的棉紗沾濕了輕輕擦拭，把眼眶裡的黏液清掉。然後用中型大小的三條毛巾在熱水中交替，為她擦身體——從頸項到肩膀，從肩膀到大腿，從大腿到腳趾；從手臂到手肘，從手肘到手掌，從手掌到手指。 就這樣。 TOP 【書評•散文】陳�曮C／多情劍客無情見 陳�曮C/聯合報 《草莓與灰燼》書影。（圖／麥田提供） 推薦書：房慧真《草莓與灰燼》（麥田出版） 最想問房慧真憑什麼？文雅一點提問是，此間書寫者說話／寫作的資本怎麼養成？但讀其散文集《草莓與灰燼》中一個讓我感到最切身的問題卻是：「每個十字路口都有玉蘭花口香糖，都有輪椅傷殘鰥寡孤獨，那是一道一道數學考題，各種條件的排列組合：斷臂瘸腿的壯年男子，還是肢體健全的佝僂老婦？停下或不停下？買或不買？」誰沒這樣的經驗，都說錢花在刀口上，城市裡漫遊卻是在刀口上舔血，同情心無限，資本有限，如何將道德幾近買贖罪券似能精準投放，尚且避開漫天騙術諸般偽裝…… 房慧真在台灣散文脈絡中是一個特殊的位置。爸爸是華僑，媽媽台灣人，在這座城裡，有恆產，無身世。父親的存在是以（南洋的蕉葉？還是蕉葉般大的巴掌存在，兩者又在挨臨腦殼時互換的）陰影存在。離鄉背土，父親更愛女兒學英文，家裡人是航空公司幹部，每年有免費機票，七八○年代豪華出遊卻全變成她筆下媽媽塞給她滿兜滿懷的進口糖果，「吃完糖果紙要留下來，好裹上白鳳丸偷天換日過海關」……一切被換過了，天使望／忘鄉，他人筆尖上足以疊加於意義和審美翻上幾翻的高利率投資：身世、族群、家庭、歷史，在她筆下全變成負債——沒有傳奇了。 去國，離鄉，換血刨肉，房慧真在題材上的全面絕緣絕對是台灣文壇的女哪吒，其命硬，其字柔，其氣剛，常把散文當成討戰檄文寫，時為人抱不平，瞪眼若欲噴血，落地卻成豔滴滴草莓，即肩烏髮偏作混天綾攪，地覆天翻以台北為蓮花托生，《草莓與灰燼》中她生出一個新自己，給了自己一個新位置：「二代台北人」。 因為是二代台北人，在身世的故事裡，之於別人珍之若骨董傳家的，在房慧真筆下，是街頭把垃圾當家當的資源回收。別人低迴淺唱家族合唱裡的英雄赤女還孽子逆女，想我眷村的兄弟姊妹們，在房慧真筆下全成了輪椅傷殘鰥寡孤獨。人家談離散，說壯遊，有遠方，能溯源頭，而在房慧真的書寫裡，無論是旅行壯旅還是我城漫遊，昨天的雲抄襲今天的雲，一條街重複一條街，資本主義讓一切趨異變同，遠方是近處，故鄉是他鄉，人在城中只有迷途與問路，一種偶然與巧合。 二代台北人最激進的意義在於，台北作為大城，城市是流刑地，一個金屬中碾磨血肉不停自體更新的大機器，當由進步驅動的齒輪開始輾轉，應曉薇便要求在公園對流浪漢噴水柱，鐘小平會建議把遊民整車野放到陽明山，老宅古建築必在被劃為古蹟前一夜失火。「二代城市人」命名中隱含一種牴觸，如果城市必須大，得以新，好生養出有底蘊的二代目，那就不容許小塵埃（借房的前書名）阻礙齒輪順滑的輪轉。 豈止「每個十字路口是一道一道數學考題」，《草莓與灰燼》其實是房慧真的惡童日記，說到底，書寫者必須學會殘忍，學會冷，學會辨別，不是要能施捨，而是學會能捨。不講放生，而是渡人超生。而《草莓與灰燼》中專注於觀看，但這個觀看不看美，不看城市怎麼吃怎麼穿怎麼這麼會生活，卻偏偏審視系統中的小石頭與異物，去寫這現代與進步之惡。《草莓與灰燼》的看點在此，痛點在此，施力點也在於此。道德之艱難，進步之殘酷，現代之抉擇，房慧真知其所以難，偏要為難，更要難為。 於是草莓之水嫩，之皮薄，卻如石在堵，如梗在咽，房慧真不讓台北變好看，不讓你，甚至不讓自己好過。他寫流浪漢，寫拾荒婦，寫男廢女娼，寫遍台北難民，字是硬的，筆調是冷的，刀刃一樣的鋒銳，看久皮膚都生疼，又寫地下鐵事件，寫納粹集中營，寫核災難之大象腿，一揮袖就是半空核爆雲，台灣散文久已難見此大氣象矣。能繞遠路，卻越靠近我城。把金剛怒目作能面無表情，化菩薩低眉作厭世半永久妝。這種技術調度自是散文奇觀，這種態度也可謂是所謂台北人範兒了。 於此，房慧真的觀看變成一種介入，書寫就成為一種行動，你為何要去擔這個？二代台北人命名的內在矛盾就是她的十字架。這裡有一種原罪感——借用駱以軍字句，只因為降生此宮——因為降生此城，當無根的城市人生出宿命感，本來就是一種罪。她把別人的苦擔成自己的罪，《草莓與灰燼》中多情總被無情惱，多情劍客無情見／劍，看房慧真劍揮險鋒，人走險路，惡自膽邊生，偏是越寫越成漢娜鄂蘭自傳名：「愛這個世界」。 TOP 【書評•自然書寫】陳姵穎/面對自然，愛與真誠與生俱來 陳姵穎/聯合報 推薦書：Dara McAnulty/著，楊雅婷/譯《一位年輕博物學家的日記》（春山出版） 我經常好奇，不同身分的人在自然與日常裡，體膚與心靈接收到的一切有何異同。好比當植物學者踏行淺山，視野所見的蒼翠植株，是否會緩緩浮現拉丁學名？小提琴手走過布滿落葉的公園草地，震動聽小骨的聲響是否會成為常人不聞的旋律？而一個五歲時被診斷為自閉症的少年，感知到的世界又會是什麼模樣？ 在《一位年輕博物學家的日記》裡，達拉記錄下的是他十四歲這年由春至冬的時光流轉；翻開書頁，首先必然會驚詫達拉筆下隨手拈來的純淨詩意，他說「春天是我們剛住進這房子時，穿越通道的那隻青蛙」、「……銀斑葉蛾在紫花叢上歡宴……即便休息，翅翼仍抖顫如暴風雨中的葉片。褐底銀斑的羽狀鱗片閃爍著星辰」、「我仰起臉迎向雨，讓雲的粒子落在舌上」。於是你明白，這得要是一顆何等敏感細膩的心靈才能有如此凝神注視。 這份對自然極其入微的觀看，不得不說與達拉本身的自閉症關聯甚深。他落在字裡行間雜揉歷史、傳說及當地語言的北愛爾蘭生態固然迷人至極，同樣足以觸動人心的，或許更會是交織於篇章之間，因為與生俱來的「和一般人不一樣」致使在人類世界中遭遇的種種格格不入與排擠霸凌。鮮豔色彩、嘈雜聲響、擁擠人群、強烈光線……常人眼中的尋常皆會帶來程度不一的刺激，進而引發劇烈的情緒波動及失速舉止，生活中或大或小的變動亦然；透過達拉的記述，我們何嘗不是多擁有了一扇理解自閉症者的門？ 為了逃離人類世界帶來的困頓痛苦，達拉將絕大部分的視野投向自然。投身生態保育與環境教育的人們，總是致力讓不熟悉自然的「另一群人」找回與自然的連結，因為當我們認識了那些有別於人類卻緊密相繫、共存星球的萬物，才會逐步萌生捍衛他們的意志。達拉便是如此，自然撫慰了達拉的心，使達拉茁壯出屬於自身的力量，當他獨一無二的眼與心透過文字天賦及社群網路展現於世人眼前，他亦重新找回與同類物種──人類世界的連結，願意跨越對社交的恐懼與自我保護的圍籬，試著向同儕、向認識與不認識之人分享、倡議。 人類是何等複雜的生物，醜惡有之，美善有之，幸有自然能激發人性裡較為美好的部分；而達拉告訴我們守護自然並不那麼困難，「對於自然和我們自己的愛護，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生機盎然的花園、自然保護區、棲息處、覓食的空間、滋養的地點……沒什麼比維護所有生物間的這種聯繫更美好，甚至還可確保自家後院與繁忙街道上的一些物種能繼續生存。」 閱讀達拉的日記，我們再次得到珍而重之的提醒，所謂萬物之靈，也不過是自然的一部分；也將發現，面對自然時，我們的愛與真誠與生俱來。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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