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門好生意。家鄉的仲介大哥是這樣說的。那時候,我跟同住在一個村的表哥,一起遞交了到台灣打工的申請表。
表哥一家人都在台灣打工。他的媽媽做看護工作,照顧坐輪椅不能自由行動的老人。他的妹妹也在做照顧老人的工作。一個在中壢,一個在天母。即便都在台灣,聽說她們不常相見,只有放假的時候才能見到彼此,說是搭著開很慢的火車,一站一站停著靠著,從郊區進到城市。只是,放假的日子,特別特別少。
表哥在父親過世以後,也決定來台灣。至少,離家人近一點。妹妹想家的時候,不再只是唱一首歌來安慰她,領工資的時候還能坐在隔壁,全家人吃上一頓平價的美食。台灣賺的錢,認認真真存一年,回家鄉可以開雜貨店或洗衣鋪呢。
表哥說的話都有道理。我才二十歲,手長腳長,身手矯健。考慮了一晚,就把申請表交給仲介大哥。
出發前,我才跟父親說這件事。他大聲訓斥,用狠毒的話罵我,差點用腳踢我。我不懂為什麼要發那麼大的脾氣。他說,為什麼不去鄰國就好?吉隆坡不是也能找工作嗎?語言還相通,吃的用的都比較習慣。每個禮拜五上午還能去回教堂祈禱,多好啊。你懂中文嗎?為什麼要飛到那麼遠,把我跟你媽媽丟在老家,一走了之。
我不是那麼自私的人。
在父親的逼問下,我最初搬出表妹的說法。她說,馬來西亞人會欺負女傭。仲介也不好,常常換來換去,又會多收錢。吃的穿的都是問題。甚至,還沒有休假日。
父親聽完更憤怒,你又不是女人,你又不去幫傭。
坦白說,大馬國的薪水不夠高。我皺眉說出內心話。
美食中心的服務員,高級商場的保安,這些你都能勝任吧。中文很難,你絕對不可能學得會,你連英文都說不標準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可留在老家就好。決定要出國,就是想下定決心,好好賺錢、存錢,回來開一個小檔口,弄點小本生意都好。至少,足以讓我的生命有新氣象。
與父親的爭吵讓我感到心中火山烈焰。在他仍熟睡的清晨,我背著簡單的行李,離開家裡,去和表哥會合。
未來尚且茫然一片,但去年開齋節的時候,我在村裡的擺攤市集買過一本小說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封面是水彩畫,真的很美。那是一個男孩的房間,靠著窗戶有一張木頭書桌,窗外的綠樹相當高大,他的房間裡還掛著白色襯衫跟領帶。那是Penerbit Haru出版社的書,這裡書店不多,但他們很多小說或漫畫都很好看。
後來,在網路上看到偷錄的電影,才知道原來那是一本電影小說,台灣的名字叫「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電影裡綁著馬尾的女孩很美,笑起來兩個臉頰還有酒窩,而且非常善良。
我還沒有談過戀愛。
讀這本書的時候,表哥問過我,有沒有心儀的女孩?
你的Apple是誰。
這問題對我來說太難,我跟表哥一家人很親密,我們一起玩一起長大。
我以前覺得應該會跟表妹在一起。我們曾經一起救援那些在大街上差點死於輪胎下的小貓。表妹總是會抱著那些受傷的小貓,半夜默默流下眼淚。但她跟其他女孩一樣,都對國外抱有幻想。某天就飛走了。
搖晃的車子帶我跟表哥到一處簡陋,聞得到海水味的臨時搭建的屋子。
一間似乎不能被稱為辦公室的地方(但它確實是)。我們倆低頭看了看彼此的行囊,都很少。牙刷毛巾幾件換洗的內衣褲跟外出服,都是舊衣服。
「Ahmad跟表哥Ali,今夜在外南夢。出發去台灣。2016年。一個興奮的日子。」我從行李裡拿出日記本,寫下句子。
仲介大哥告訴我們沒有錢沒關係,做工累積的薪水就可以還仲介費。大概十幾萬將近二十萬台幣。扣掉我原先努力存的一些積蓄,大概還需要十五萬。省一點的話,還是有機會。
那時候,我跟表哥完全不曉得,仲介大哥也沒有告訴我們,出國打工的人平均壽命都比較短。
抵達台灣以後,我跟表哥也被拆散了,就像他的媽媽跟妹妹。我們沒有辦法一起吃,一起睡。離開了熟悉的人讓我有點緊張。
我跟另一個越南來的小哥,一起搭車,去到一間印刷工廠。
來之前,我以為台灣到處都很繁榮。
我在雜誌跟電視裡看過101大樓,還有夜市。據說每晚都是熱鬧奔騰。不像這裡只有新年才會有市集。
印刷工廠的老闆比我想像年輕得多,看上去四十幾歲不到五十歲,有點肥肚子,但不到很嚴重。他說話態度很有威嚴,另給我們做基本的健康檢查,其實只是一些簡單的測驗,量視力、色盲鑑定、雙手雙腳跑跳要能自如快速。
我跟越南小哥同一間宿舍,就在印刷工廠的二樓。
廠房機器的最角落處,有一扇不起眼的門,打開就能見到一條很窄很長的樓梯。那裡燈泡不太好,時明時滅,走階梯要小心。
行經陡峭的樓梯,來到二樓,再打開一扇更小的門。那是更窄更短的房間,放著上下臥鋪的鐵架床,我睡上方,越南的小哥睡下鋪。房間裡沒有桌子,我們只好把行李袋沿著牆角擺,浴室十個人一起共用,每個人發兩條鐵做的三角衣架,掛毛巾還有洗曬後的衣服。
越南小哥叫山松,他一開始非常安靜,每天睡前都躺在床上聽音樂。
他說越南有一個好紅的男歌手跟自己同名,在本地就有好多粉絲,歌曲都好好聽。他把耳機一邊塞進我的耳朵,跟我分享。我很驚訝地看著越南歌曲的瀏覽人數,竟然有兩億人次聽過。音樂也很好聽,非常溫柔。我邊聽邊微笑。山松看著我的反應,好像也很開心,還有一點驕傲。不知道是因為故鄉越南還是其他原因。他說自己平常很含蓄的,北方的朋友不會輕易跟別人當真的朋友。
我們感情變好的關鍵也不是因為同住一間。
有一次工廠老闆,也就是我們的雇主,不分青紅皂白打了山松一頓。
我們都知道老闆有兩個女人。太太都住在家裡,根本不會來工廠。我們只有在華人農曆新年的餐會見過她。矮矮胖胖,看上去相當圓潤的一個中年婦人。但她卻非常大方,給我們每人一個紅包,裡面還有台灣錢五百元,而且每個人都有。她的嘴唇很厚,講起英文也有一點台灣的口音,重重的厚厚的,音節拉得很長。祝大家新年快樂,身體健康。
而老闆另一個女人,就是印刷廠的會計小姐。他們每天都待在大門口進來右拐的小房間,不知道耳鬢廝磨什麼祕密。有好幾次老闆從小房間走出來,褲腰皮帶都鬆鬆的,看起來像沒有繫好的樣子,非常邋遢。
山松看不過去,就在餐會結束的時候,主動跑去跟老闆娘說。
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學了那麼多中文。真是奇怪。
我問他怎麼說的。
那個女生,跟老闆,小房間,很久。山松說。
山松說,老闆娘臉上原本溫和淡定,沒什麼表情,後來眼珠子愈瞪愈大。嚇了他好大一跳。
我聽了忍不住捂嘴。
我問山松為什麼要這麼多事,要是雇主跟仲介反應,嚴重的話可能提早被趕回去越南。他搖搖頭說,老闆娘是好人,她不該被這樣對待。
印刷廠裡面除了我以外,其餘是從菲律賓或越南來的哥哥跟弟弟們。
我發現菲律賓的朋友都很熱情,越南的夥伴比較斯文。但是,他們一樣的地方是,行為都很簡單直接,喜歡就會說喜歡,討厭就會冷冷的態度。這對大家共處那麼狹小的宿舍,是好事。我有次不小心把山松的便當盒弄倒,他一個禮拜不跟我說話。
山松有次晚上睡不著,連著工廠的wifi網路看影片,他問我有沒有聽過一個叫NANA的女生?是台灣人,很有名。
我打開Youtube,發現她長得很美,皮膚也白,穿著晚禮服拉大提琴。但我看了好幾個影片以後,我對山松說,她是大陸人。你看,下面的留言都說她來自大陸。山松很堅持,他說,不是,NANA是台灣女生。
我們為此半夜沒睡覺,還差點吵起來。
如果有人問我政治的問題,我不會願意過多談論。
這是在外南夢出發時,仲介大哥特別耳提面命我跟表哥的重要問題。去到其他國家,不要跟別人激烈討論政治或宗教的問題。因為,對方如果跟你不站在同一個位置上,他肯定無法理解。
但是,山松的中文老師,那個黑黑壯壯叫大貓的男生,他就不會讓我感到有這樣的疑慮。大貓很好,他不只教我們說中文,還帶著我們去逛街買書。我們還曾經跟他阿嬤一起吃飯。
阿嬤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Ahmad。
阿嬤說,問你名字,怎麼一直叫我阿嬤。
大貓笑個不停,跟阿嬤解釋說,只是發音聽起來很像阿罵。
不然,就叫他阿莫啦。
我們在大貓的阿嬤家一起吃家常菜。有兩盤炒的青菜,還有雞肉,很香很油。阿嬤說一大早去菜市場買的,叫我們多吃點。
對於吃飯的時候直接用手就餐這件事,大貓曾問過我,不會很燙嗎?才剛煮好呢。如果覺得太燙,也可以用餐具。他把叉子湯匙拿到我面前。
我跟他說,謝謝不用。真的不會燙,已經習慣了。
他不會像其他台灣人那樣露出狐疑又嫌棄的表情,他很豪爽地笑著說,真厲害,真的不會燙。我就做不到。
大貓的外型很粗獷有男人味,台灣人都說他像原住民,我想這是一種讚美,男人就該這樣,熱情且有魄力。
在台灣的日子,除了兩個禮拜只能休假一天,有點少。但也因為一直在工作,時間過得非常快速。薪水都在老闆那裡,很久才會結算一次。有人說這樣好,不會被花掉。之前,表妹為了防彈少年團的周邊產品花了好多錢,辛辛苦苦的血汗錢啊。
我跟表哥、表妹還有阿姨,約定好月底一起在車站附近的肯德基見面。我們可以點兩桶炸雞餐,淋上辣椒醬,開開心心聊個痛快。
見面的時候,我簡直認不出表妹。她變得好時髦,十根手指的指甲都擦著紅色指甲油,跟家鄉的模樣完全不一樣。雖然,我也確實很久沒見到她了。她在台北一個叫天母的社區工作。我問她會不會想吃indomie,辣的indomie goreng還是妳的最愛嗎?
表妹悶哼著按手機不說話。
她變得有點冷淡。
阿姨還是一樣待我溫暖。Ahmad,印刷廠還好嗎?會不會很辛苦,有沒有受傷,哪裡不舒服都可以跟阿姨說。
很好,我的室友是越南人。相處起來沒有什麼大問題。中文老師也很好,把我們當朋友,很關心我們。
阿姨說我很幸運。
我低頭啃著起司炸雞的時候,看到阿姨的指甲邊緣全部都破皮,有些指甲還斷裂滲著血。
我問她發生什麼事。
阿姨說,哎呀,沒什麼。工作都是辛苦的。
表哥非常憤怒,他一直逼問,究竟發生什麼事。
阿姨從隨身的布包裡面拿出三個綠包,發給表哥、表妹還有我。她說,我們不要想難過的事了,一年一次開齋節呢。阿姨伸手把我們擁抱在一起。
她身上有媽媽的味道,那瞬間我心裡有點激動。
綠包摸起來很輕薄,我猜想阿姨沒有放多少錢,但這畢竟是心意。錢多或錢少,都是不要緊的。拿著綠包,我們在車站地下道的EEC商店買了很多家鄉味的餅乾跟快熟麵。
提著滿滿一包塑膠袋食物,從這裡搭捷運可以直接回到印刷廠附近。再沿著快速道路,稍微走三十分鐘就可以回到宿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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