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個旅行紀念品
經常在上節目通告時,被製作單位要求:「請問老師,有沒有什麼有趣的紀念品可以帶到棚內,讓大家開開眼界。」
真糟糕,每次碰到節目企製提出這樣的要求時,我只能滿懷歉意地回答:「真的很抱歉,我沒有那樣的東西。」
為什麼會沒有呢?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當然和旅行的地點有關,無論是南極半島、聶斯特河沿岸共和國的首都提拉斯浦,或是聖母峰基地營,實際上都沒什麼可帶,看起來既不起眼也不特別,或者是不可能帶出境,連拍張照都不可以的東西,只能讓它在記憶裡隨著時間斑駁、毀損、褪色、遺忘。
第二個原因,是長時間旅行,能背能帶的東西實在有限,想像一下,長達三個月的旅行,我只能攜帶絕對必需的行李,完全沒有多餘的空間放置紀念品。
第三個原因,當然和盤纏有關,嚴格來說,我個人的外出幾乎都沒有贊助,大部分都要在手頭非常拮据的情況下旅行,連一日兩餐的錢都要精打細算了,怎麼有多餘的錢買紀念品呢?
儘管如此,無論再怎麼節制,也還是有買到剁手手的事情發生,不過真的是少之又少,只有在失心瘋的情況下才可能發生的意外。紀念品和人生很像,充滿了激情、幻想、掙扎、選擇、遺憾與後悔。
先來聊聊我人生的第一個旅行紀念品,那是父親第一年有車、帶著全家環島時,媽媽在北迴公路和平休息站買給我的「地球珍奇礦石寶盒」,新台幣一百五十元。說穿了,就是蒐羅各式各樣石頭的小盒子:硫磺、安山岩、玄武岩、花崗岩、黑曜岩、閃長岩、橄欖石、輝長岩、雲母、石英、方解石、鈉長石……對我來說,除了陪著我長大的百科全書外,就屬這套礦石最得我心,這些在大地無限深邃黑暗中形成的結晶,蘊藉著遼闊的空間,也指向永恆的時間。所有失落、隱晦、幽閉的過往,都能被握在掌心之中。
三十多年過去了,這盒小小的地球歷史,今天仍靜靜地躺在書房某個角落。
從這盒礦石出發,開始了我的岩石採集之旅,在我的書架上,有來自義大利維蘇威火山的凝灰岩,西南非納米比亞海岸的葡萄石,巴基斯坦凱沃拉的玫瑰鹽礦石,還有阿富汗貧瘠山區的青金石。
很多年前,有人告訴我,無論是米開朗基羅《創世紀》中上帝身後的天空,提香筆下聖母瑪利亞身上的長袍,或是維梅爾書中讀信的女子的日常衣著,那蘊藉著神聖與神祕,比大海更深的藍,只能從遙遠的興都庫什山中少數的礦場挖出,往來於古老商道上的人們,將這些藍色石頭帶到海都威尼斯交給修道院,最後修道士再以不傳外人的精煉手法,將它們製成顏料。在化學顏料問世之前,「群青」的報價直逼黃金,它的名字「Ultramarine」,意思就是「來自大海」或「穿越大海」,深藏在大地之下的藍,最終為藝術帶來永恆的生命。
我向來對古典繪畫的色彩充滿興趣,顏料算是我在藝術史領域中投注不少心力的領域,親臨青金石出土的所在,對我來說好像有點重要。後來,我分別在薩爾山區與喀布爾市集入手,前者是青金石原石,後者則是打磨加工後製成的手鐲,作為兩度拜訪阿富汗的紀念。
來自世界各地的「沙」
另外一件和礦石相似,但又不盡相同的旅行紀念,是採集自世界各地不同地方的「沙」。
第一瓶沙來自於約旦西南部,當地人稱為「月亮谷」的瓦地倫(Wadi Rum)。1917年阿拉伯大起義期間,英國情報官T.E.勞倫斯上校帶領阿拉伯部落,反抗鄂圖曼帝國的基地就設在這裡。散發出烈日灼身般的激情,比勃根第葡萄更豔的酒紅,是瓦地倫沙漠最搶眼的特色。
因為去過最多次,所以撒哈拉的沙數量最多。極盛時期,客廳、書房、臥室各有一瓶。在所有沙漠中,撒哈拉的沙是顆粒最小,手感也最細緻的,偶爾,我會將它們倒在手裡,透過觸覺,回憶撒哈拉歲月的風沙星辰。
西元670年,發生在伊拉克卡爾巴拉沙漠的悲壯戰役,將伊斯蘭信仰一分為二,他們的分歧不在於教義,反而糾結於先知之後,誰才是正統繼承人。無論是尊重已成歷史定局的遜尼派,與相信應該但並未實現神聖歷史的什葉派,都將卡爾巴拉視為神聖的所在。
千年來,穆斯林們會來到此地,跪在黑色沙地上祈禱、懺悔、哭泣。信徒更將此地泥與沙混合,用模子壓製出各式各樣的沙磚,隨身攜帶。在我所蒐集的沙漠中,卡爾巴拉正好有瓶裝黑沙和信徒贈予的沙磚。
這些旅途中的不期而遇,被攜帶回來的偶然,記述著原本不屬於我的回憶。無論接受贈予、購買、撿拾或其他方式,世界的一部分成為自我的一部分,似乎,我們的世界也向外延伸了一些。
●摘自皇冠出版《早知道就待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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