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鯨生產時會快速游動,有時還會躍出水面,反覆數次後,幼鯨便出生了,鯨一胎通常只生一個寶寶,鯨是靠肺呼吸,雖然在水中生活但沒有鰓,所以鯨寶寶出生後要盡快浮出水面,才能呼吸第一口空氣,鯨寶寶如果無法靠自己完成,母鯨會用尾鰭將寶寶托出水面,讓幼鯨呼吸。翔熙在電視上看到《奧妙的自然》播出這一段畫面時,奶奶正在給他煎蛋餅當早餐,他腦裡浮現剛出生的鯨寶寶,沒法浮出水面的幼鯨說不定會淹死,相較之下,人類的第一口呼吸要容易多了,只需要放聲大哭,那些不肯自己哭的,便會挨打。
鯨的乳房
他想起六個月前,也是在吃早餐時,不過不是在家裡,是在早餐店,他看到報紙上的報導:母鯨肚子下面有兩個乳房,幼鯨餓了會用嘴摩擦媽媽的乳房,母鯨會將乳汁噴進幼鯨的嘴裡。兩個乳房?所以鯨和人類一樣是兩個乳頭,而不是像貓或狗那樣,有多個乳頭。那時他還有工作,周六上午在住處樓下的早餐店,蛋餅送來了,他在上面澆了一點辣醬,用筷子夾起蛋餅時,他發現老闆忘了在蛋餅裡包德式香腸,所以他待會兒付錢時要記得沒有德式香腸的蛋餅少十元。
那時他陷於焦慮已經一個星期了,其實這座島上的許多人陷於焦慮比他更久,如果他們知道接下來的發展,他們會發現當時的焦慮完全沒有必要,只是既然沒法知道,也就只能任焦慮持續。其他人的焦慮對翔熙沒有直接影響,但是翔熙奶奶的焦慮有,翔熙小學一年級時離婚兩年的父母分別再婚,於是他被送去了奶奶家,他是前一次婚姻的衍生物,在兩段新關係中都是多出來的,他們分別又生下弟弟妹妹,大家很少想起他。和奶奶一起生活原也不算差,但是奶奶年紀大了,在異地工作的他無力接奶奶來一起生活,他的父親又因為妻子和奶奶有嫌隙,鮮少往來,奶奶幾乎可算是獨居老人,令他壓力倍增。
新的焦慮起因是選舉,這又是人類搞出來另一項讓人困擾到幾乎喘不過氣的麻煩,選舉前他出了一趟差,忘了買回家投票的機票,於是他想這回就不投票了。對奶奶而言,不回家投票,一方面讓她憂慮她支持的候選人會不會因此落選?為什麼別人都盡責的回來投票,連旅居國外的人都回來了,而他只要搭一小時飛機即可返鄉,卻如此缺乏社會責任,沒有投下這重要的一票;另一方面則是他沒回家投票,也意味著他沒回家陪奶奶,奶奶經常告訴他,誰誰誰天天和家人住一起,誰誰誰的孩子為了照顧他特意換了工作。翔熙吃著蛋餅,暗度怎麼做能減少一點負疚感?買些營養品寄回去?或者面膜?七十幾歲的奶奶也是愛漂亮的,上次他回家,奶奶還抱怨臉上的老人斑愈來愈明顯,島上日照強,想要白皙無斑真的很難,和世上許多無解的事一樣,企圖扭轉只是徒增困擾。
從早餐店出來,巷弄裡許多正要前往投票所投票的人從他身邊經過,他覺得自己背叛了大家,幾乎無地自容,他怎麼會忘了訂票,也許是他錯估了別人的責任心。但一切都來不及了,五個小時後投票就結束了,他還在戶籍地數百公里外瞎晃蕩,他安慰自己,等開完票,只要奶奶支持的候選人當選了,他的焦慮就可以放下了,可是萬一要是沒當選呢?且這並不是萬一,此次選情是五五波啊。五五波是最後這幾日的情勢,一個多月前,奶奶支持的候選人民調遠遠超前,所以他才會漫不經心忘了訂票,誰曉得情勢突然翻轉,這座島上什麼事都說不準。
因為愧疚,他有時忍不住希望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能為奶奶盡點心,但是父親再婚後與家裡來往不多,繼母基本上是不回來,弟弟妹妹也就難有如人意的表現。
翔熙不願意承認,他滯留異地還有一個原因,而這個原因令他更加內疚。就是大學時暗戀的學妹突然line他,問他周五傍晚在台北嗎?想約他在敦化北路吃晚餐,畢業後他們偶爾聯繫,但已經大半年沒有見過,學妹漣□在新竹工作,他想這是一個契機,先在台北晚餐,他會堅持埋單,然後隔兩星期找個藉口去新竹,說想吃貢丸湯炒米粉,漣□一定會回請,一來二去,說不定就發展成約會了。周五六點他們在餐廳見面,一坐下,漣□就說她搭八點的飛機回花蓮,她原以為翔熙已經回戶籍地了,沒想到能一起吃飯聊聊,真好。漣□問:「你搭明早的飛機回去嗎?」翔熙恨不得立刻消失,羞愧難當,他不敢承認自己不回去,就支吾著,將餐單放到漣□面前,問:「吃什麼呢?白酒蛤蜊或茄汁海鮮意麵比較快,焗烤類的耗時,你還要趕飛機。」
翔熙其實隱隱意識到自己忘了訂票,是潛意識並不想回去,他逐漸對於家鄉感到有壓力,因為每次回去,所有的時間都待在奶奶的小樓。兩層樓的屋子,奶奶已經不上樓,樓上的房間維持多年前的模樣,而樓下的客廳餐廳則堆滿雜物,奶奶將餐桌推往一邊,然後在餐廳放了一張小床,衣服搭在餐椅上,平日常穿的也就是那幾件,多數衣服放在樓上衣櫥,和不存在一樣。吃飯就在客廳,邊看電視邊吃飯,他想帶奶奶出去走走,奶奶只對去菜市有興趣,但吸引奶奶的不是菜市賣的果蔬魚肉,而是帶翔熙去給大家看,別人會說:「孫子回來看你囉,真乖。」如果他想和以前的同學出去,奶奶就會一直追問,並且焦慮的等他回來。奶奶倒是願意他約同學來,可是同學來了,她又會說些讓人尷尬的話,好比有個同學是男同性戀,奶奶一直勸他,認為他弄錯了自己的情感取向;另有一個同學經營網店,奶奶總覺得他不務正業,有買空賣空之嫌,便勸他要腳踏實地。逐漸,翔熙回家不和同學聯繫,只在家,陪奶奶吃飯看電視,買些生活用品,除了從機場回家的那條路,他不去任何地方。
鯨的重返
電視新聞上說,二十至三十九歲的投票率最低,奶奶電話裡說隔壁鄰居的孫子,遠在美國都回來了,暗示他的不忠不孝,翔熙心裡懊惱,但又不可能游回去,他想起了從陸地重回水域的鯨。因為自責內疚而坐立不安的翔熙,又不甘願到機場試試看會不會搶到一張票,他拿起堆了半個月的髒衣服,決定去洗衣,衣服放入洗衣機,依序投入硬幣,加洗衣劑,啟動,然後他坐在椅子上滑手機,有人坐到了他旁邊,拿著一杯咖啡,突然說:「投完票了。」
天啊,連陌生人都要來揭穿他,他像是貝,軟弱的內裡被從殼中掀出了,沒好氣的說:「我的戶籍不在台北。」
中年男人瞧了他一眼,然後說:「所以不投喔!」
翔熙沒回答,男人說:「不盡人民義務囉。」
「我沒買到回去的票。」翔熙無力的辯解。
「我戶籍在台北,我也不投。」
翔熙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男人的用意,男人喝盡最後一口咖啡,將杯子扔進垃圾桶,說:「四年選一次總統,選一次市長,二十年來十次選舉,我投票八次,投的人都落選,兩次我沒投票,心裡支持的人反而當選了。」
「所以今年你不投了。」
「我女兒懷疑我帶衰。」
翔熙不置可否,男人又說:「其實每年我們家投票都是白投,我和我老婆立場相左,兩個孩子一個只支持邊緣候選人,另一個上次首投,投的是廢票,所以去投的票都沒發揮作用。」
「那今年你不投,敵營贏一票。」
「不會,我趁我老婆還沒弄清哪天投票,幫她和她姊姊買了一個郵輪行程,所以敵營少兩票。」男人笑了:「幹,這島真有意思啊。選贏的開心,選輸的,票才開完立刻將期待放在下一次選舉。」
後來翔熙回想起這段對話,發現男人說得不對,夠積極的人不會把期待放在下一次選舉,而會發起罷免。
電視新聞上滿是與選舉有關的事件,竊盜通緝犯返鄉投票遭警察逮捕,翔熙想自己連通緝犯都不如,通緝犯甘冒風險也要盡公民義務。還有一名男子自己去錯了投票所,卻不滿地與警察發生衝突,結果遭到壓制。隨著投票結束時間的臨近,沒返鄉投票的焦慮略降,但是隨著開票時間愈來愈近,對於開票結果的焦慮油然而生,並且愈來愈沉重,他沒法做別的事,不管做什麼都讓他內疚,他開始後悔,就是到機場等候補似乎都好過這樣讓內疚煎熬著自己,但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衣服在滾筒洗衣機裡隨著水流翻攪,脫水後一件一件拿出,放入烘乾機在溫熱的風裡載浮載沉,等他將乾淨的衣服拿回家,距離投票截止時間只剩一小時,這麼重要的民主活動進行的時候,他卻在做什麼時候都能做的事,他責罵自己,但是什麼都無法挽回。
衣服收進衣櫥,他只能打開電視看開票,怪的是這回開票沒懸念,兩個主要競爭候選人的票幾乎是等比例的增加,輸贏一直維持在百分之十左右,沒出現過忽高忽低的拉鋸,令人起疑。更怪的是原本民調高的候選人,也就是奶奶支持的候選人,竟然在開票過程中一直居劣勢。以前他曾聽在電視台工作的同學說,開票頭一個小時的票數根本沒意義,電視台只是根據民調編的,後面的票數才是真正中選會統計的數目,這一次卻如此一致,沒有故弄玄虛有高有低,以留住觀眾看開票?他心裡的疑惑很快便被敗選引發更大的自責掩蓋,翔熙坐立難安,開票的速度比想像中快,才六點多,新聞轉播的觀察專家已經認為大勢底定,翔熙遲疑著撥了奶奶的電話,想若無其事的問奶奶吃飯沒,卻被心情跌入谷底的奶奶搶白幾句後掛了電話。翔熙看著票數愈拉愈大,卻不能以即使他回去投票了也無法扭轉大局來安慰自己。
電視畫面先後出現各個候選人發表勝選感言、敗選感言,他竟然在敵營的候選人發表勝選感言的會場看到漣□,鏡頭在她身上停了幾秒,新聞節目攝影師經常喜歡以鏡頭尋找捕捉會場清秀美麗的女子,或者是垂淚的支持者。翔熙意識到,原來他們並非同一陣線,怎麼以前他沒想過這個可能呢?以及這個可能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他默默喜歡漣□四年了,一個總統任期呢,卻連這一點都沒發現。漣□的政治傾向打擊著他,他想起周五與漣□晚餐時,他已經深深背叛了奶奶。與此同時,他又想起周一上班,他若沒帶家鄉特產請同事品嘗,別人是否會發現他未返鄉投票?並因此在背後唾棄他,尤其是政治立場一致,原該以同志相挺的人,他的腦子飛快運轉,思索著在台北哪裡曾看過販售花生酥和牛肉乾,周日趕快先去買,這樣周一才能帶到公司掩人耳目。
來到陸地上的哺乳動物為什麼又回到水裡,至今仍是一個謎。翔熙想如果自己是一頭鯨,是不是煩惱就會少了些,也許鯨就是預見到了這一點,所以早早回到海裡,當然,也說不定變成鯨的他出生後根本沒來得及浮出水面呼吸,如果水生動物淹死在水中,是不是有些荒謬?現在的他確實以為自己快被混亂心緒淹沒。然而真正的淹沒還在後面,只是那時翔熙還不知道。
就如同漣□的政治傾向和翔熙不同,會不會影響他追求她?翔熙根本來不及判斷,農曆年前,翔熙得到一個外派的工作機會,因為是外派,春節假期自然有些不同,初三赴任,還好他還可以陪奶奶吃年夜飯,迎接年初一。奶奶不斷問他,台北已經夠遠,為什麼還要去更遠的地方工作,他說外派賺的錢多,可以多存點錢,早些買房子接奶奶去台北;奶奶不以為然,不知是不信還是不想去台北,繼續追問為什麼要去更遠的地方,翔熙只好說,不接受外派,主管會留下不配合的印象,影響未來升遷,其實這也是實話。草草收拾好一箱衣物,初二的機場人潮洶湧,飛了數小時,他剛到分公司完成報到,一個嶄新的病毒突然出現在世人眼前,透過飛機郵輪從遙遠的世界彼端開始傳播,速度之快令人來不及反應,就來到了眼前。他突然想起洗衣店遇到的男人,他太太搭乘的郵輪現在就出現在新聞上,郵輪日前出現病毒感染者,潛伏期有十四日,所以要再往前追溯尋找乘客。翔熙的腦裡浮現碧藍海面碩大豪華的郵輪,鯨從她旁邊游過,浮出呼吸,鯨眼中透露出的遲疑,天荒地老的古早,和人類同樣是兩個乳房的鯨已經選擇重回水域,而主宰了陸地的人卻還想徜徉大海,將痕跡踏遍生存的星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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