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櫻花和銀杏。京都東福寺以及御苑,晨間樹下的草坪上站著一隻體型巨大的夜鷺。我走近,鳥不怕人。彷彿是日常的盼望,妻子帶我去京都,海的天橋立,湖的大津市,熟稔又陌生。一定是前世京都人,今生傾往而戀慕,抵達猶若重返原鄉,安身立命的靜美。
北山杉。東山魁夷為川端康成繪製:《古都》初版本封面,華麗千金小姐竟然有個鄉間勞苦的孿生妹妹?電影中飾演的山口百惠,多麼的美。時光流逝,我們相與老去,北山杉,東山火,西湖水,南酒鄉……京都千年不變質。
智慧型手機,留下人與景的回憶,交錯在夢和現實的思念中。即將上小學的孫子最初那嚶嚶未語的凝視人間世,此時口條豐富的主動問起家族的離散,出生前的糾葛……我回答──因為相異未知心,就告別了,終究必須誠實面對人生,宛如瀏覽手機影像,何時何地,人在何方?緣起緣滅……以後,你們都會明白。
5.
父親節。天方拂曉忽來搖晃,地震驚心?未眠之我但見客廳陳列的瓷器、琉璃沉穩淡定,倒是令我心智清明了起來。三分鐘後是方剛晨醒或如我一夜未眠的老友line問:下周四歡聚可否?……多麼美好的早安問候,都六旬歲過,你還珍重著。
颱風將至。猶若我們生死以之的島國總在晴雨交織的不確定中,不思卻又想?究竟是注定被歷史折損抑或幽冥中神與鬼的詛咒?憂國且憂時,寧願自我遠方放逐,離鄉而去不會快樂的。
父親?總是沉默少言,是宿命還是本然如是?一隻盡其一生行走在大漠荒野的駱駝,地震有時,颱風有時,側首、回眸下一代兒女,愛和疼惜都說不出來……被誤解的父親形象,某種威權和指令下一代兒女人生,真是如此既有定義嗎?轉身疲倦不讓孩子看見的父親。
母親節,送康乃馨。父親節,送什麼花?一棵仙人掌(尖刺如戰後療傷?)還是一瓶酒,父親微醺幾分似乎有淚,你看不見……美麗和哀愁,多心事的父親少是話語。於是在地震和颱風同一天的節日,所有父親默默地遙念起存在或已消逝的父親;他,一定有些心事未說,或者來不及說?
六十年前颱風天,父親背負著七歲之你涉過他及胸的洪水,緊摟著他,清晰聽見父親沉著而堅毅的心跳聲;一定要安全的將幼□的兒子送到對街的小學樓上避難……二十年前大地震,多少父親雙臂緊緊裹護著孩子,寧願自己死去……
上一代嚴厲,下一代自由,三明治般地我們夾在中間的這一代父親,就以最堅實、美麗的文學撫慰自己吧?閱讀比書寫還幸福,因為難以忘卻的記憶,試圖解析上一代人的禁制何以,文學自然紀實了時間和歷史……生死與之的島國,被詛咒的原罪。一樣的三代人父親,多麼憂鬱地放逐自己,心如廢墟……?如同一本年曆筆記,寫字的是真實,空白的是隱匿。
6.
神案上:觀音、哪吒、土地公。三尊木刻神像習於每天合十掌拜,多麼久遠的童年到遲暮歲月,比我此時更老去的從前,神像是骨董般陳列,彩底鑲金,至少,您陪伴我一生了……
都是古老傳說,忠孝節義感動天因之成神。西方不拜偶像,他們獨鍾十字架上那被羅馬人釘刺死去,神話般三天復活的耶穌……我常疑問:看不見的天「父」何其殘忍?俯視神「子」被世間人戕虐、傷害,竟而噤聲……
所以,《聖經》是千年前的第一本魔幻寫實小說;未知馬奎斯如何詮釋這本有史以來最暢銷的書籍?馬奎斯《百年孤寂》回首《聖經》般的,孤寂千年嗎?
子夜,閃眨的星光,預言未語的沉寂,千萬年了吧?也許西方和東方的語言難以對話,觀音是否遇見過耶穌……前者坐在一朵蓮花上,後者背負十字架,都是品牌。
如此疑神,大不敬的作家如我者,死後定然被打下十八層地獄……第幾層是「孤獨」呢?也許我幸而遇見最衷愛、傾慕的:芥川龍之介。深刻不忘的不朽小說描寫著秀異畫師為了一幅畫屏完美,驚見城主下令焚燒的蒲葵車裡,竟是相依為命的女兒?漫天烈焰、潑墨濃煙、金粉般火花。這字句,這情境,文學極致之美!彷彿神啟,深切印刻在我的生命之中。
山脈在向晚落日成為黑色剪影,大海在拂曉籠罩迷霧,白茫茫一片銀藍。我難以文字真實的適宜描寫,是否猶若芥川小說那畫師致命的一刻?所有言之慈悲的天地眾神,請問:袖手旁觀的祂們當下在想些什麼?徒然,無從,淡定相約喝茶去?天堂有花香,地獄再輪迴。
天堂何人見,地獄在世間。
孤獨,在看不見的地方,更為強壯。文字是一種比宗教更勇健不馴的質疑,神之律則、法門竟由世人轉述?領悟或欺瞞,迷醉或制約……我回看神像,相對默然。
7.
那時,在立法院任職在野黨主席辦公室主任,其實是直面對抗國民黨獨裁政權大半生,政治黑獄幾達四分之一世紀的革命家疼惜我失業給予我一份安家的工作。
沉默、穩定的上下班,善盡一個國會議員背後幕僚的職務,突顯老闆的秀異卓越,化解各方虎視眈眈、不合理的甚至走在法律邊緣的請託……因為林主任是媒體人,聽說還是文學作家,有他的傲岸吧?不是耳語,不止一次我隔牆聽見,甚至在正式會議上黨副祕書長似笑非笑,陰惻地向主席說,一雙蛇蠍般的眼睛瞅了過來……
淡然之我,自嘲回以笑意不語,內心不免一陣冰冷。這個本土政黨,一九八六年成功組黨時依循國民黨體制,成立所謂「中央委員會」,十足布爾什克的習自蘇維埃列寧肇始的俄國共產黨?我格格不入、不合時宜;相信老闆多少明白我不欲不求,只因為主席的大哥,小說和繪畫、新詩與中醫兼美的作家,生前囑咐的遺言──我的四弟在政治獄中絕食,如有自由的一天,你和朋友們一定要幫助他。
一九九四年十月底,告別解嚴後新創的早報,連同有著台灣人仰望的晚報四十年的本土性報社,都被國民黨下令財團與財團交換,徹底殲滅……只因為報社理念慣於說真話,如烏鴉。
我是烏鴉,生性難以蛻身:喜鵲。
信任。婚姻破碎,情緣斷裂……這是我難以吐露的深切悲哀,沒有信任一切皆是徒然。耳語、謠言,我很單純卻也愚癡,無論是婚姻或愛情,信任在彼此是一種無須簽訂的契約;真情實意就是美麗的允諾,我眼見、耳聽,竟然都是懷疑、入罪,再珍惜,再親愛,由於信任的動搖,我告別。
一九九五年四月至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濟南路和青島東路之間的立法院工作,至今回憶,縱有微憾,還是美好的生命另類過程;陳芳明曾在為我作序:《邊境之書》寫下如此真切的一段文字──
他嚮往過一個可以信賴的政治,在那裡人與人之間可以平等對待,在那裡正義是能夠觸摸的價值……
芳明兄明確的指出我的想望。終究只是不存在的:烏托邦。反挫之傷猶如比我和芳明兄更大的海嘯、火山的毀滅破壞程度,藍、綠兩黨有如孿生、辜負台灣的祈望。彷彿在多年前,一則懺情的詩句——
後來我踩在雪地隱約感傷她的懷疑
一萬公里外,心比雪還冷
自詢:什麼是信任?
決絕地斷裂
想她熟諳的鋼琴
脫鍵走音……
我只記得那年冬雪好冷
(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