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吉諒／張大千的牛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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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2 第6669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侯吉諒／張大千的牛肉麵 【慢慢讀，詩】林佑霖／四月 雷驤／安妮 幾米／空氣朋友

人文薈萃

侯吉諒／張大千的牛肉麵 侯吉諒/聯合報 張大千贈江兆申〈闊浦遙山〉84.8x159.4cm，1981。（圖／侯吉諒提供） 張大千送給江老師這張〈闊浦遙山〉，可以說是張大千晚年的力作，但江老師很少提到，這是江老師內斂含蓄、不愛張揚的個性所致。而張大千以牛肉麵受到讚美為由送畫，大概是史上絕無僅有的雅事了…… 歷史上記載許多書畫名家的故事，有些類似的情節是，書畫家對那些有錢有勢的富豪通常不假辭色，但卻對一般人毫不吝嗇。明朝的沈周、文徵明、清朝的鄭板橋等，都有類似故事流傳。 有人買作品不賣，難道是書畫家喜歡和錢過不去？或者是故意自抬身價，或者是故作清高？ 其實書畫家沒有一個不重視自己的作品，也沒有人會刻意拒絕書畫的販售，只是在書畫家的眼中，「尊重」比錢還重要，雖然尊重書畫家最好的表現方式之一就是花錢買作品，但如果沒有尊重，也是有錢買不到。 1991年江兆申老師自故宮退休，不久就搬到埔里剛剛落成的「揭涉園」，那是老師規畫多年的庭院，占地四五百坪，蓋了兩層約二百坪的房子，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樓上是臥室和畫室。「揭涉園」中掛了不少書畫，老師自己的作品不多，大部分是老師的收藏，其中最醒目的，是從客廳門口一眼就看到的一張張大千的大畫。 一九七八年八月，在海外生活了將近三十年後，張大千決定回台灣定居，江兆申老師時任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張大千的摩耶精舍就在故宮附近，兩人都是書畫家，更是書畫鑑定、鑑賞舉世無雙的高手，自成莫逆之交。 摩耶精舍營造的過程，江老師也參與了相當的意見，也留下一些他寫摩耶精舍的詩，當時張大千和江老師可說是過從甚密。 張大千是好客之人，家裡來往的人極多，偶爾張大千興致一來，就會親自下廚招待客人吃飯，張大千的牛肉麵是他自己非常得意的手藝。 「揭涉園」掛的這張畫，就是張大千請江老師吃飯，江老師對張大千的牛肉麵讚不絕口，於是張大千畫了這張答謝江老師的稱讚。在這張六尺全開的大畫上，張大千的落款說明了畫這張畫的原因。 畫的右上方詩堂上，是江老師題款： 闊浦遙山 大風堂藏巨然僧山水巨嶂舊題此四字，覺與是幀神理盡契，因借題之。若以畫論，則真今人不為不如古也。 畫的下方，江老師在裱邊再題識如下： 庚申十一月自摩耶精舍歸，賦呈四詩。辛酉三月獲此巨幅。壬戌中秋補書幅下。江兆申記。 張大千為什麼畫這件江老師命名為〈闊浦遙山〉的畫，我聽江老師親自說過，後來又問了黃天才先生，天公說，張大千畫這件作品時他剛好在場，他的名作《五百年來一大千》中有詳細記載： ……大千對他親自督工烹煮的牛肉麵，非常自傲，督工也非常認真，在吃牛肉麵的那一天，即使在作畫，他心裡也會念著廚房裡的牛肉麵。記得，一九八一年三月裡的一天，我從東京回台北，去摩耶精舍看他，他正伏案作畫，抬頭看見我，第一句話就是：「你有口福，中午在這兒吃牛肉麵。」我本有他約，但不忍拂老人好意，只好答應。我湊近桌邊看畫，畫已完成，六尺全開的山水，畫面左上角已經寫好題識。大千說：「快好了，我在右下角收拾一下。」我走過去看畫上的題識，看到一半，不禁失聲笑了出來，說道：「嘿！摩耶精舍的牛肉麵都題到畫上去了！」大千也得意的笑了。大畫上的題識是這樣的：「七十年歲辛酉，三月十七日，兆申道兄見過摩耶精舍食牛肉麵，極賞予烹煮之工，予惶惶無所對，極半日之力寫此呈正，僅報獎譽之厚。大千張爰。」 ● 請人吃飯，客人讚美了，又畫畫送人，這樣不會太虧了嗎？ 其實不然，書畫家彼此以書畫交流是前輩高人常常有的事，明清時期的書畫市場成熟之前，收藏書畫的人，大多是文人，文人之間以詩詞、文學、書畫作品互相交流是很自然的事，如果大家都是實力相當的名家，交流之時在彼此的作品上題款，更能增加彼此的聲名地位，明朝吳門畫派的書畫家們常常有這樣的詩書聚會，留下不少動人的故事，也就是這樣的交流非常頻繁，所以才能造成一時一地的文藝盛況。當然，書畫家之間的互相讚美，也有推廣宣傳的作用，所謂群策群力，古代的文人書畫家們，無一不是深諳此道的高手，在沒有大眾傳播媒體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口語相傳，是最有效的宣傳管道。 張大千是一個非常擅長製造話題、典故的高手，他的一言一行只要有人記錄，就會成為非常風雅的典故，所以連他請客吃飯寫的食單，都可以成為難得的收藏極品。因為他寫的食單，除了日期、客人姓名，還有菜色的講究，處處都流露出不同凡響的品味，既顯示客人的獨特，也呈現了自己的用心。本來只是一場當事人才知道的宴會，事過境遷之後，卻可用食單留下主客的風雅。 張大千一輩子送出去的畫不知多少，他「送」出去的畫，雖然名義上是送，但事實上收到作品的人都會帶給他一定的回報。 如果收的對象是達官貴人，那收畫的人自然是要有一定的「表示」，或者送上筆潤，或者是幫忙處理事情，總之收畫的人不能白收，也不會白收。如果是文化書畫界的朋友，那當然是因此多了一段可以拿出來炫耀的交情，也自然成為一種典故了。當然還有許多為了幫助朋友而送畫的事，例如他就送了不少畫給張目寒，幫他解決經濟的困境。 張大千送給江老師這張〈闊浦遙山〉，可以說是張大千晚年的力作，但江老師很少提到，這是江老師內斂含蓄、不愛張揚的個性所致。而張大千以牛肉麵受到讚美為由送畫，大概是史上絕無僅有的雅事了。 一九七○、八○年代，老一輩的文人、書畫家都還在，都是最受景仰、推崇時候，他們言行所散發出來的丰采和風範，再過十年就幾乎全部消失了，當時的年輕人或者不會想到，那是他們領略老輩風範的最後機會了。而後來的年輕人，能懂得老一輩丰采的人，恐怕也愈來愈少了。 我很幸運的親身經歷、參與了一些老先生們當時交往的過程，當然也很惋惜來不及參與某些事情，但可以聽到江老師、黃天才親自說起張大千請吃牛肉麵、後來又送畫的故事，畢竟已經是相當幸運的事了。 TOP 【慢慢讀，詩】林佑霖／四月 林佑霖/聯合報 「傍晚的光線金黃而遼遠，／四月的清爽如此柔情。」──阿赫馬托娃 手腕上的銀環 摟住食蟻獸的嘴巴 螞蟻、毛蟲、鏽鐵色的花螳螂 列隊環行於此 四月是華爾滋的季節 進退　旋轉　停頓 趁光還在的時候 再跳一曲孟加拉虎 綿羊毛色的舞裙 左右閃躲著老虎的撲擊 銀環撞擊手臂 形成隕石墜地般的缺口 隨著音樂 鍛造搭在你肩上的手 四月是昆蟲的季節 你不可避免要選擇成為獵物 毛蟲或是螞蟻 樂隊此時吹錯了音符 繞著圓圈跳舞的花螳螂不停下 手腕上的銀環 到底是誰的？ 四月是如此柔情的季節 在環狀旋轉的華爾滋中 狩獵與馴服 其實是同一件事 TOP 雷驤／安妮 雷驤/聯合報 白瓷盥洗盆前邊的一面鏡子，我的半身映在裡面。對視著，竟想起相似年紀的荷蘭畫家林布蘭的樣子：額紋、兩條自鼻下左右劃開的深痕，堆起雙頰多的肉，不整齊的鬚髮……在那個時代將流傳開的這些「自畫」，稱作：「林布蘭畫林布蘭」。 我這麼癡想的時候，身後彷彿掠過一個黑影，似有聲音傳來：「八點半了。」 是一種生硬的異國腔調。那是三年前家人曾雇來照應我的一個印尼女傭。 「安妮！」第一天來家的時候，我聽到她自報名字，便從遠遠的角落喚了她一聲。她壯實的身材，腰間圍著一件黃底黑圓點、像豹皮那種東西。其實安妮並不很胖，暗色的肌膚，看起來很老實憨厚的樣子。 從此我便歸她照顧了。 不久，安妮便向妻子告說，她剛才為我洗浴的時候，病人一度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這種對男病人的防微杜漸。大約來自她受的訓練。 我很能理解。那時我實在太衰弱，站立著被水沖淋便立不穩。 夜晚還得由安妮持尿壺扶我尿尿。 這一些不避羞恥的面對，爾今想起來還覺愧赧。 在山上的戶外咖啡室。沐著夕陽，家人帶安妮坐著喝飲料。對山景雲影她並不感興趣，只拿著新買的手機左右對準自拍，在斜光中轉動臉龐以找出滿意的角度。 我外出時如不坐輪椅，便由安妮攜扶著上下階梯，以防跌倒。她的臂力很強，腳步小心的配合。 喝著咖啡時，只見安妮把手臂舉高忽左忽右，用手機捉捕自己作出的嫵媚和巧笑。 新購手機的攝影、錄影功能，帶給她許多樂趣，甚至要錄一首我唱的歌，且一再要求重唱，直到她滿意為止。 這就產生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這種微妙的「主雇易位」，又很難拿捏其尺度。譬如帶安妮在外用餐，她會與我們一起品評餐店的服務──我們既邀請她並坐，似乎便該賦予她一個客人的地位。 安妮獨自在房間時，用手機與遠方故鄉通免費的電話，一如在自家客廳。她在外移工已六年，為此聊解相思。 我和她的房間相鄰，中間一道門，為氣息相通很少關閉。有一回我推開相隔的門時，見安妮匍匐在地，全身罩在一襲褐色袍子裡，那袍發著絲光，她喃喃祝禱。 在袍子底下，她是跪伏或盤坐，看不清楚。那沉穩與莊嚴的形象，嚇我一跳。剎那間，那氛圍出現一種魔力，發生在一門之隔的空間裡…… 實際上我們對安妮這部分了解甚少。 最初，介紹所的人建議我們應與她同桌共食。 「你們待她如家人，她也將同樣回報。」這麼說。 可是發現困難，因為宗教理由安妮不食豬肉，且無意參與廚房為家人備餐工作，如此妻子必須另料理供應牛肉、雞鴨肉。我們只好另付膳食代金由她自理。妻子讓出廚房由她優先使用，提供烹調佐料。唯辣椒不足──她吃得太凶。 於是安妮開始在頂樓陽台，自己用陶缽撒種種辣椒。 見她從陽台下來，用布裹藏著一隻鴿子。 「嗨！鴿子可不行帶進房哪，城市鴿子羽毛容易帶菌呀。」 「咕，咕，」鴿子眨動圓眼，一層薄膜似的眼瞼開合，在白布底下探露一個小小的頭。 安妮悻悻然把鴿子從窗口放飛了去。 被發現了，她原是想殺來吃的。鴿撲翅向高處竄去。 不遠的前方橫著一座矮丘，茂盛的林木搖曳著，丘頂正中央豎著一座紅白相間的電塔，那是我日日迎著朝陽曝曬的風景。 我緩緩舉臂呼氣，眼中太陽刺眼光芒，在藍天底下，我彷彿與宇宙合一。 時光在我凝視電塔背後雲朵的緩移中，慢慢消逝，我術後的健康也漸次回復。 始終未見過有鴿子飛來佇停在陽台上。我立在那兒，偶或一瞬間腦中會掠過安妮撲殺鴿子的幻影。 我的需求無需提示，安妮便配合得很好，只不過她面無表情，以致我對她的動作從無心存感激，她把服侍病人當作掃地、擦桌子那樣。 病體的虛弱使我初時常常閉口不言，安妮忍不住要說些什麼，也因為語詞缺乏，讓我們難以理解，如果進一步動問，則引來更複雜難懂的解說。 到後來，安妮斷續告訴我們她家鄉的事情：她以移工六年的積蓄，在家鄉大島上蓋了寬敞的屋子，三個孩子和丈夫一起住了。 ──我想像那植滿椰樹中的大屋，四面八方都是蛇。 「小時候，夜晚不敢到屋外的廁所去……」安妮說著印尼鄉下的情形，我凝視她的臉，好像能看到隱在都市生活之前的、安妮屬於原住民族的眼眸和表情，反而帶給我一種陌生的親切。 有時唐突的談起她曾服務過的人家，種種荒謬的情形──她一一看在心裡。譬如：一個老阿伯不時向她悄聲問：嫁給我好嗎？明明他有一個老太婆在那兒。 還有，照顧過的雇主死別也有好幾個，她談的時候，淡然視之的態度，都讓我們聽起來不舒服。 終於安妮的契約期滿，整整十個月。 介紹所的人來辦手續，要安妮把整理好的衣箱全部打開，一樣樣在我們眼前看過，衣物也一一抖開……這對我們來說十分不必要，我們是從不懷疑她偷占東西的。 現在，安妮淡淡敷上素妝告別。提箱之外，推著一只高過腰部的大紙箱，扭擺她壯碩腰臀，使我彷彿又見她初到我家時的印象，只是我了解到的安妮，並不如外表所呈現的憨厚，十個月承她照顧間，我慢慢明白了這件事。 現在，我開始揣想：她將如何在新雇主前面，用拙樸的語詞描述我們的言行了。 TOP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圖／幾米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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