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角遇見你】張光斗／我家的印尼親人叫阿蒂

2020年8月26日星期三

【轉角遇見你】張光斗／我家的印尼親人叫阿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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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27 第4768期

精彩內容

◎心情札記

【轉角遇見你】張光斗／我家的印尼親人叫阿蒂
【青春名人堂】印度尤／印度雨季有感

心情札記

【轉角遇見你】張光斗／我家的印尼親人叫阿蒂

張光斗/聯合報

活潑一下家中的氣氛

我家與「阿蒂」結緣超過十年了。喔，請莫誤會，我們家的成員一向奉公守法，不敢鑽法律的漏洞；我家的「阿蒂」都是合法聘雇的！

印尼來的姊妹們，有的高瘦有的矮胖，有的皮膚較黑，有的偏於白皙，但無論外貌如何，她們的名字真的是「落落長」，要想記住，恐怕耗上一段時日，我家老媽忍不住求饒。她說，老人家記不住，能否都叫作「阿蒂」？

自小妹病重，父親往生前兩年開始氣盡力弱，我家的阿蒂就進進出出，前後沒有十位，起碼也有個七、八位。一開始，因緣不是甚好，不是愛哭（老公在印尼用她賺的錢，又另娶老婆），就是愛發牢騷（一樣是老公花心）。等到輪上老媽了，手氣居然極順，她原本對仲介傳來的照片不滿意，認□阿蒂太黑，說半夜起床看到會嚇到；沒想到仲介臨時抽換，居然將一位秀氣白皙的阿蒂送進了我家大門。

這位新報到的阿蒂，一進門就接受了老媽的震撼教育（其實人家已經在新加坡做過三年）。雖然阿蒂略懂國語，但就是與老媽的南京話犯沖。有時早起，老媽說要吃饅頭（被郝杯杯影響的；郝杯杯在電視上說，他數十年來早餐都是吃饅頭，所以能活到一百歲），但是阿蒂端出來的是饅頭薑湯，與老媽的饅頭夾蛋，完全不是一回事。

老人家的腦血管，多少有信號亂跳、不守規矩的時候。明明阿蒂為老媽準備好蛋炒飯，老媽卻臉色一沉，說弄錯了，她要吃麵條。這下阿蒂矇了，不知如何是好。我與妻一聽說家中不太平，趕緊飛奔回台中；老婆拚命向阿蒂解釋，我也偷偷背著老媽，對著阿蒂，指指我的腦袋道：「阿嬤年紀大，這裡不好，生病了，妳不要在意。」阿蒂立刻連點三次頭，理解地跟我說，她知道了。

慢慢地，阿蒂以劍及履及的認真態度，降伏了我家的老太太。阿蒂每天天剛亮就起床（以前的阿蒂經常要老媽當鬧鐘，去喊早）從拖地板、洗廁所、擦拭桌椅、洗衣、晾衣、做早餐、陪老媽外出散步，一樣不落。下午也不得閒，燙衣服，燉湯、買菜、買水果，勤勤懇懇，絕不囉嗦；晚上一定要做完家事，檢查過水電門戶，才最後一個睡覺。不過，偶爾，老媽還是會給她出難題，抱怨她這樣沒做好，那樣的指令又弄錯。好在，阿蒂與老婆已連有熱線電話，只要一有狀況，她一個電話就打給老婆，老婆再伺機胡亂尋個理由給老媽電話，順便解說誤會阿蒂的本末。

老媽不是真迷糊，她基本上是在偷學禪學大師的「絕步」，故意找些話頭去考阿蒂，看看阿蒂悟不悟；只可惜阿蒂是伊斯蘭教徒，老媽的招數沒有學到位，以致經常要出點小亂子，活潑一下家中不流動的氣氛。好在老媽是聽勸的人，我們跟她說，阿蒂太不容易，離鄉背井地到異國打拚，不但看不到稚齡的兒子，就連老公、父母、兄弟姊妹都幾年不能見；如果阿蒂換成她的女兒或兒子，她會不會心疼？老媽回說，她這把年紀沒有白活，她自己一人跟著父親到台灣這幾十年，不也是吃過千難萬苦？她當然知道要疼惜別人家的女兒，只是不願年輕人對她大聲說話，因為她是長輩（人在發急的時候，難免會提高音量哇）。

笑臉像是可以擠出蜜來

這兩年，老媽喜歡到台北跟我住，說是台北好玩，不像台中太無聊。我們沒想到這個阿蒂真是多才，才來了三年，不但將老媽的廚藝都學會了，例如紅燒魚、炒牛筋、芹菜炒牛肉、排骨蓮藕湯，還會針對老婆吃素的習慣，變化出印尼的「天貝」（以發酵的黃豆炸出好味道；據說是印尼人代替肉類，給孩子增添蛋白質的珍饈）。緊接著，她也分辨出哪裡的菜場較便宜、較新鮮；她可以一人一早奔往大直、松江路、濱江街各個傳統市場，放山雞與肉類、水果，各有所取。每回我延請好友到家中小聚，偶爾想露一手，炒個菜，她都在旁叮囑一聲：「先生，讓我來。」我總覺得紅燒肉不經過她的手會妥當些，起碼要尊重她的宗教；老媽在旁噗嗤一聲笑出來，說人家燒的紅燒豬腳已經好到可以擺到路邊去賣了。

原本，她可以在六月回家省親，卻因疫情而有家歸不得；但是阿蒂的情緒管理非常好，沒有一點怨言不說，每天照表操課，頂多在獨自吃飯時，低聲地以手機與老家的親人說話。依照她原先的計畫，做完這三年，她就打算回家陪小孩，順便再為兒子生個弟弟或妹妹。當她一把念頭說出來，老媽就連著幾天無法入睡，惶惶惑惑地擔心再也沒有第二個阿蒂，可以替代眼前這一位好阿蒂了。老婆不斷對她做功課，她也終於鬆了口，說是雖然在老家買了地，但是蓋房子的錢還不夠，所以願意再順延三年；我們全家聽到這個好消息，差點高興到去買鞭炮來放一放。

阿蒂非常善良又體貼。有一回，當著她的面，我故意跟老婆說，有一天阿蒂回老家，不出來打拚了，我們可以飛去印尼拜訪阿蒂與她的家人；阿蒂立刻回答：「先生小姐來，一定要買冷氣，現在沒有，對不起……」老婆說，我們如果去，要送她新家一台冷氣；阿蒂急著舞動雙手，但是笑臉卻像是可以擠出蜜來。

上周，我回台中，把住在隔壁、已故小妹的兩個女兒與二姊一家都找來吃飯，阿蒂展示了管家的手腕與心意，又是雞湯，又是炒菜，一道一道地端上來。她還私下跟小妹的小女兒說，對不起，不知道她要來，所以沒有做她最愛吃的番茄炒蛋；原來，將兒子留在印尼，孤身來台的阿蒂，也在心疼沒有媽媽照顧的女孩兒啊！

那天，老媽拿著我剛出版的新書《在轉角遇見你》給阿蒂獻寶；這一點她倆是共通的－－因為老媽不識字，阿蒂也不通漢字，但兩人如心連心的家人一般，反應一致，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青春名人堂】印度尤／印度雨季有感

印度尤/聯合報

現在正值印度雨季，各地洪災頻傳；而我今年因為疫情回到台灣，沒有親身經歷已經習慣成自然的街道淹水與交通堵塞，卻藉由朋友傳來的照片，有點半推半就地重新回味那些帶有複雜氣息，交織著雨水、淚水、汗水和蚊蟲黴菌的日子。

各方旅遊指南推薦到印度的時間，除了特別的高山地區，大多是十月到三月之間，就是為了避開宛若烤箱的夏季和潮濕泥濘的雨季。我不喜歡雨，在印度最討厭的季節自然就是雨季，即使是氣溫高達五十度的夏季，或是充滿霧霾讓人難以呼吸的冬季，在我的記憶中都沒有雨季來得這麼討厭。

那麼討厭雨季，或許也是由於過去八年主要居住在首都新德里。那是一座極其忙亂錯雜的城市，它在發展中國家的步調裡奮力前行，可一下雨就被絆倒了。「基礎建設不佳」這個經常出現在國際媒體上的詞，以一種最直白的方式攤在我眼前：車輪泡在水裡動彈不得、地下道變成下水道、五分鐘的路程開三小時都到不了，車內冷氣彷彿不斷地把外頭的濕氣拉進玻璃內，尖銳地逼著所有人同甘共苦，更不用說走在馬路上的泥濘不適，從鞋底一路經由脊椎像電擊一般地令人頭皮發麻。

新德里的雨季記憶顯然不是令人愉悅的，近年來全球氣候變遷加劇，印度在聯合國的氣候報告中，被列為脆弱國家之一，而近年來暴雨洪災頻傳，數百萬人因此流離失所，成了一場又一場的巨型災難。

不過，我也曾有過極好的雨季體驗，那是在印度北部塔爾（Thar）沙漠邊陲城市焦特布爾（Jodhpur）。去年八月雨季乍到那時，我因為工作緣故前往拍攝當地的地下水井，那是四百年前的古老王朝智慧，為了應對乾燥地區的缺水問題，建城之際就興建了大型水利系統，運用地下水井與儲水調節的技術，讓焦特布爾得以用水無虞。

這些地下水井在過去數十年來遭到荒廢，近年才在各方努力下漸漸修復，上頭精細的雕刻、莊嚴的神祇和古老的建築美學，逐漸重現在世人眼前。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我與焦特布爾的第一場雨相遇，烏雲密布、雷聲大作、暴雨落下，我趕忙上車躲雨，卻發現只有我一人在躲，其他人都開門出來享受這暢快淋漓的時刻。

大雨一下，暑氣全消，小孩跑出來打板球，大人出來買菜，街頭聚集了閒聊的人們，甚至還有人出來散步，雨水打濕了他們的頭髮和衣物，但他們毫不介意，用手輕輕一抹又是一個燦爛微笑。那是他們對雨水和雨季的喜愛與崇敬，他們不僅喜歡雨季，更為雨季跳舞、作曲、慶賀，乃至祝禱祈福，尤其是在焦特布爾這樣一座極其乾燥的城市，雨季就是天堂，雨水就是神祇。

原本只有痛苦的新德里雨季回憶，因著焦特布爾的那場初雨有點回甘了。一樣雨季兩樣情，在台灣回想印度的感受，總是帶上了一層朦朧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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