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山上是這樣開伙的
登山是一種讓生活回歸原貌的活動。人在山裡,得用最不費力又最節制的手段,去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說到底,就是吃飽、睡好、維繫身體機能正常運作。當日常被簡化到這個程度,會讓人更懂得知足,也更珍惜純粹、質樸、不過度裝飾的生活方式。
帶著這份體悟回到日常,我慢慢發覺,所謂「好好生活」不見得是吃好、穿好、出國旅遊看美麗的風景。為自己好好煮一頓飯、花點時間打掃,讓明亮的光線照進室內,甚至是好好地把衛生紙整齊地替換到面紙盒裡、隨手把物品歸位等等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反而更能提醒自己何謂生活的本質,何謂簡單的幸福。
也正因如此,我開始意識到,許多記憶中難忘的味道,其實都來自山上那些再平凡不過的料理。那或許不是味蕾的初體驗,更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因為身處偏僻的深山,資源得來不易,況且是透過苦行才獲取的獎勵,總覺得滋味特別濃郁,也格外深刻。
玉山是我的第一座百岳,由此踏入登山的領域,所以在排雲山莊的晚餐理所當然是我意義上的第一頓山中料理。當時山屋還未改建成如今嶄新且豪華的模樣,仍是前一代稍嫌簡陋的石造平房。我很想再多補充一些室內外的細節,奈何這段十七年前的陳年往事,多半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因為我才剛出發不久就犯了高山症,好不容易抵達排雲山莊後模模糊糊地睡著了。直到協作煮好晚餐,帶我上山的父親將我挖起來到屋外吃飯,我的神智才稍微清醒,因而能保留這段寶貴的記憶。
走出屋外,天色微暗,木桌上已擺滿剛煮好的大鍋飯菜,一字排開的氣勢讓還是菜鳥的我相當吃驚,原來山上是這樣開伙的?現炒的青菜、煎過的香腸,還有麻油雞湯用鋁製的臉盆分裝,在高海拔的低溫下冒著白色的熱煙,讓人垂涎欲滴。我在小歇後身體機能已恢復大半,食慾也跟著被點燃了,扒了一碗飯,又一碗飯,可能再一碗飯?我一聲不吭默默地將食物全送進胃裡,感受養分與能量逐漸驅散寒意與倦意的幸福感。毫無疑問,那是我此生吃過最美味的一頓山中料理。
後來習慣自組登山後便鮮少參加商業隊了,吃到臉盆菜的機會不多,在山上通常是自己隨意處理的粗食,純粹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已。因為我沒有將豪華食材背上山的熱情,也沒有任何想要精進料理的靈感與動力,多數時候我吞進肚裡的都是乾糧與泡麵罷了,使不上任何足以自誇的烹飪技巧。
但我很享受這樣的時光。委身在狹小的帳篷前庭煮食,周遭到處是散落的裝備和各種收納袋與塑膠袋,有點狼狽,但顧不了那麼多了,熱湯已經沸騰,咕嚕咕嚕的聲音響徹在幽暗寂靜的森林裡。趕緊打開鍋蓋,一陣水氣湧出短暫模糊了視線,接著映入眼簾的是還冒著氣泡的湯麵加蛋,透過頭燈的暖光照射,散發出晶瑩剔透的光芒。
寧願餓死也不會再吃一口
雖然單調平凡,但我每一次都能滿懷感激地吃個精光,因為我相信「唯一的選擇就是最好的選擇」。但情況偶有例外,例如美國某一品牌的雞肉乾燥飯,由於在PCT步道上吃太多了,吃到反胃,讓我數度在飢腸轆轆的狀態下仍拒絕進食,「寧願餓死也不會再吃一口!」這是我對它最後的評價。
又或者是食物太過稀奇古怪,讓人難以下嚥。1970年代的日本冒險家植村直己,在他記錄格陵蘭三千公里雪橇之旅的《極北直驅》書中,提及一種當地愛斯基摩人的傳統食物叫做「奇維亞」(原文Kiviaq),是特殊節慶才會端上桌享用的料理。做法是將數百隻小海雀,不經任何處理,包含內臟、羽毛、骨頭原封不動地塞進一頭海豹體內,縫合後以海豹油脂密封,接著放在岩石堆下保存二至六個月,待發酵完成後再剖開海豹取出。
食用方法更是難以想像。植村直己鉅細靡遺地描述,醃海雀奇臭無比,類似糞尿混合的味道,但滋味絕佳,順序是先由肛門吸吮類似優格的紅黑色汁液,接著拔掉羽毛後直接啃食皮肉和內臟,最後再一口咬碎鳥頭吸取腦漿。這道傳統料理被譽為發酵食物的「聖杯」,更名列世界十大惡臭食物排行榜的前三名,僅次於瑞典醃鯡魚和冰島鯊魚乾。由於實在太獵奇了,讓我對他整趟雪橇之旅的記憶只剩下怎麼忘也忘不了的醃海雀。
每次當我在山上餓得前胸貼後背時,我時常想起格陵蘭這道料理,自問如果眼前只剩下這種食物,而我不吃會死的話,有沒有勇氣將它吞下肚呢?答案我不是很確定,但一想到臭豆腐和皮蛋也名列十大排行榜內,頓時覺得我其實沒什麼資格批評人家的傳統美食,而曾讓我作嘔的乾燥飯,相較之下也不是太差的選項了。
也有很多味蕾的記憶來自下山後的犒賞。我結束戶外行程後常去一家日系連鎖餐廳吃定食,有天我點了一道沒吃過的鹽麴雞肉野菜鍋,口味有些清淡,但滋味飽滿有層次。喝了幾口湯,一股熟悉的味覺記憶被喚醒,我突然想起過世多年的奶奶。
幸福與快樂往往是當下能立刻感受到的情緒,然而有些負面情緒,例如惆悵與悲傷,總是需要一些時間才會從裂縫中釋放出來。我沒有在奶奶的喪禮流淚,可能是太年輕了,不懂死亡的重量,也不清楚該如何表達悲傷。但那鍋雞湯讓我在喧鬧的餐廳裡陷入一陣沉默,心裡忽然湧起一股五味雜陳的憂傷。
然而我其實無法確定這是不是奶奶料理的味道,因為爺爺是總鋪師,他的手藝比奶奶好,所以印象中我很少吃到奶奶親手做的飯菜。但無論如何,我透過那鍋雞湯牽引出關於奶奶的回憶是千真萬確的事情,而我相當感激並珍惜那份失而復得的味道。
我的味覺一向不算敏銳,對食物並不講究,而且習慣挑食。記憶力也不太好,看過的風景、走過的路,常常在腦海裡慢慢褪色。但透過登山,我得以將某些珍貴的事物封存起來,像是被安置在海豹肚子裡的小海雀,隨著日子一點一滴地發酵,醃製出令人難忘的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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