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朴相映／尋找芭黎絲．希爾頓（中

2025年6月5日星期四

【當代小說】朴相映／尋找芭黎絲．希爾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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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06 第8494期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當代小說】朴相映／尋找芭黎絲．希爾頓（中）
鍾喬／時間，在彼岸召喚──濟州島詩抄

人文薈萃

【當代小說】朴相映／尋找芭黎絲．希爾頓（中）

朴相映／文；胡椒筒／譯/聯合報

圖／可樂王

那天嚷著要買狗的人是素拉，把車停在忠武路大型寵物店門口的人是我。

那天是我和素拉交往兩周年的紀念日。雖然我們在素拉喜歡的飯店喝著素拉喜歡的紅酒度過了一晚，但她看起來心情一直都很低落。開車回家的路上，如履薄冰的沉默籠罩著我們。忽然，素拉開口問我：

「你為什麼跟我在一起？」

我簡短地回了句：「因為我愛妳。」然後故作輕鬆地反問道：「那妳為什麼跟我在一起？」素拉默不作聲地望著窗外，半天沒有講話。忽然，她大喊叫我停車，說要買狗。我們走進像是開著一百盞燈的寵物店，寬敞明亮的店裡，一側牆羅列著玻璃箱，每個箱子裡都躺著巴掌大的小狗。牠們太小了，比起小狗，看上去更像是老鼠。另一側牆上掛著直立式百葉窗簾，上面貼著一張白人女子抱著一隻小白狗的照片，照片下方用新細明體寫著幾個字：芭黎絲．希爾頓與她的寵物狗泡菜。我隱約記得看到過芭黎絲．希爾頓在忠武路的寵物街買狗的新聞。我站在百葉窗簾前的時候，素拉摸了幾隻狗，還抱出來親了親，然後抱著一隻特別像倉鼠的小白狗走到我身邊。

「牠咬了我一下。看來這就是命運。」

牠咬妳難道不是因為剛才我們吃的橄欖油義大利麵嗎？話到嘴邊，但我還是嚥了下去。因為素拉十分重視賦予雞毛蒜皮的小事意義。素拉把小狗抱在懷裡，跟牠竊竊私語了起來。這就表示她已經下定決心了。

因為一張由來歷不明的機構發行的血統證明書，那隻長得跟老鼠一樣的小狗身價高達一百二十多萬韓元。怎麼看都像騙子的男人，油腔滑調地說這隻狗的媽媽是參加過選秀賽的純血統珍品犬。在我眼裡，這隻嘴巴歪掉、毛髮稀疏的狗，與其說是珍品，更像是次品。但因為素拉選中了牠，所以我只能買下來。

按照原計畫，小狗應該由素拉來養。但就像素拉的所有計畫一樣，養狗計畫也不得不做出修改。因為素拉的母親以一次也沒得過的氣管炎為由拒絕她養狗。素拉把印有寵物店名字的棕色運輸籠放在我家的餐桌上說：

「就是因為那些老傢伙，我才會這麼麻木不仁。」

素拉說，從小媽媽就不讓她養寵物，這足以證明她是受情緒虐待長大的。素拉所說的情緒為何意呢？我很好奇，麻木不仁的人也能有那麼多眼淚嗎？素拉滔滔不絕地抱怨起自己是在何種約束和壓迫下長大。我很想反駁她，妳就是得益於父母近似潔癖的保守觀念和勤勞樸實的生活態度，才能在念大學期間換了三次科系，而且三十而立也沒有一份正經八百的工作，現在還遊手好閒地跑來我家大發牢騷。但我什麼也沒說，而是抱住了素拉，我希望她能感受到我寬大的胸懷足夠溫暖。

走進派出所，素拉的背影映入眼簾，她在哭泣。警察讓我坐在素拉旁邊，他在寫調查報告。我說沒什麼大事，就只是發酒瘋罷了。警察瞥了一眼我的額頭說，既然受理案件了就要完成報告。我點了點頭，坐在素拉身旁。麻醉藥的效果過了，眼眉周圍傳來火辣辣的痛。我在附近的大學醫院急診室接受了簡單的治療，不過縫了幾針而已，就花了十幾萬韓元。就在我苦惱是否能申請到保險理賠時，素拉號啕大哭了起來。警察用不耐煩的語氣反問道：

「你們是什麼關係？」

「曾經是戀人，但現在不是了！」

素拉猛地起身大喊道。有別於氣勢洶洶的聲音，大顆的眼淚從素拉紅腫的雙眼掉了下來。素拉哭的時候最美。每次看到最美的素拉，我都會對於自己為什麼可以忍受她的那些缺點恍然大悟。我一把將素拉攬入懷中，越過素拉的肩膀，我看到了正在偷笑的警察。懷中的素拉用拳頭捶打我的胸口，我更加用力地抱住她。素拉哽咽地問我：「你為什麼跟我在一起？」我用能夠發出的最可愛的聲音回答說：「因為我愛妳。」素拉連連搖頭：「你不愛我，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你在一起。我受夠了。」我貼在素拉的耳邊，重複地說：「我是真的愛妳。」素拉哭著質問我：「如果連你都不理解我的話，誰還會理解我呢？你知道這件事對我有多重要嗎？」我拚命點頭，表示知道。素拉傷心地哭了半天，坐在椅子上擦乾眼淚。我替素拉回答了所有的問題，完成了調查報告。調查期間，警察一直垂著頭笑個不停。

結束後，我抓起素拉的手腕準備往外走，但素拉死也不肯動。我提議去吃麥當勞。由於經常減肥的關係，去麥當勞吃大麥克套餐成了素拉發酒瘋的習慣之一。聽到大麥克套餐，素拉的表情立刻變了。

「真有麥當勞？」

「嗯。我帶妳去。」

素拉假裝想了想，乖乖地靠在我身上。等到我喝著素拉不喝的可樂，看著她用小嘴啃大漢堡，應該就會沒事了吧？只要我背著酒足飯飽後熟睡的素拉往家裡走，這一天就會結束了吧？今天、明天和未來都會以這樣的方式生活下去吧？豬腳店距離派出所不遠，我的車停在豬腳店的停車場。我抓著素拉的手腕走出派出所。搖擺不定的素拉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緩緩邁著步子。看似很輕的素拉，攙扶起來卻一點也不容易。我就像搬運重行李一樣拖著她，地面發出鞋跟的摩擦音。素拉的洋裝裙尾捲了起來。她突然瞪大半睜的眼睛，猛地推了一下我的胸口。因為事發突然，我們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素拉大喊道：

「都看到內褲了！」

我站起來，拍了拍手，弄掉嵌在手上的小石子。眉毛撕裂的傷口和胸口同時一陣刺痛。素拉氣呼呼地蹲在地上。我感到心中一股熱氣翻湧而上，衝著素拉大喊道：

「不用擔心，根本沒人看妳，哪有人關注妳。」

我把手伸向素拉，但她打了我一巴掌。

「你騙人，根本沒有麥當勞。」

「有，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了。」

也許是消氣了，淚眼汪汪的素拉抓住我的手堅持要去麥當勞。她的手就像孩子一樣柔嫩。我一邊拉著素拉往前走，一邊惦記著那隻狗。得去找狗啊，沒人去找牠，都把找狗的事給忘了，但我得去找牠。牠不是什麼芭黎絲，而是我養的狗。時間已經過了下午，眼看就要天黑了。是素拉打電話到公司對我大吼大叫說狗失蹤五個小時還找不到的話，找回的機率就會掉到十分之一。五個小時早就過去了，難道說我以最高的機率永遠地失去牠了嗎？我們就快走到豬腳店了。雖然不是吃飯時間，但寬敞的停車場還是停滿了車。生意這麼好，完全是靠Instagram的人氣。由此可見，Instagram的力量實在驚人。我和素拉手拉手往停車場走去，某處傳來沙沙作響的聲音。只見餐廳後門堆放垃圾袋的地方，有隻小白狗正在翻垃圾，短腿、毫無光澤的長毛跟我們要找的小狗背影很相似。素拉大喊了一聲：

「芭黎絲！」

我跑到垃圾堆前，那隻小狗把頭伸進破口的垃圾袋裡啃著骨頭。我像往常一樣衝著小狗大吼道：「喂，你這個小畜牲！」小狗轉過頭，牠的嘴又長又髒，就是一隻流浪狗。小狗嚇得把骨頭掉在地上跑走了。我撿起那塊骨頭，關節上還有些肉，我把骨頭放進口袋裡，心想說不定可以用它來引誘小狗。素拉追著跑走的小狗大喊：「芭黎絲！」我追過去攔下蹦蹦跳跳的素拉，素拉甩開我的手，用平靜的語氣說：

「我知道你在說謊。」

「那邊真的有麥當勞，我們一起去吧。」

「沒有麥當勞。而且，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

「你不知道我都知道什麼。」

素拉快步朝馬路邊走去。我嘆了口氣，趕快追了過去。素拉站在路邊，伸手攔著計程車。我抓住她的肩膀說：「素拉，我們得去找狗啊。」

素拉歇斯底里地喊說：

「我今天早上剛打開你家的門，芭黎絲就跑出去了。那隻小短腿跑下樓梯，頭也不回地跑走了。我知道這表示什麼，我知道，我都知道！」

「妳到底知道什麼？」

「我們永遠也找不回芭黎絲了！」

素拉的眼眶又紅了。我牽起素拉的手，向她道歉。素拉甩開我的手，倒在了地上。摔倒的聲音很大，膝蓋破了皮。素拉就像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的同時手腳也沒有停下來。我正要扶她起來，一台計程車停在了我們面前。素拉用膝蓋爬過去，抓住車門站起身，破皮的膝蓋正在流血。坐上車的素拉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用很有教養且沉穩的語氣說道：

「司機，請到蠶室站。」

車門關上後，載著素拉的計程車往江邊開走了。

我望著漸漸遠去的計程車，想像了一下坐在車裡很快就會昏睡過去的素拉。說不定司機會對不省人事的素拉圖謀不軌，搶劫、性侵、殺人、毀屍滅跡……總之，人類遭遇的所有不幸都可能發生在她身上。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和素拉的人生就又多了一段插曲。我想像著所有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情況，不禁因老套的劇情笑了出來。

素拉到底知道我什麼祕密呢？

自從買了狗以後，表面上看，我們的關係並沒有任何改變，就只是多了一隻比巴掌還小的狗而已。但的確有什麼在一點點地、慢慢地發生變化。素拉比之前更沉迷於Instagram了。對素拉而言，Instagram似乎成了她唯一實現自我的場所和人生的櫥窗。

我也有自己使用Instagram的方式。例如，約砲。方法很簡單。在搜尋框中輸入與性愛有關的關鍵字，就可以看到一堆性器的特寫照，然後選擇符合條件和時間的帳號，寄出私訊就可以了。Instagram的管理員一旦發現這種標籤就會立即刪除，所以為了找到更新的標籤，搜尋動作必須要快，機警地應對變化，眼疾手快地抓住機會。因為這與過去十幾年的公司生活相似，所以我還滿得心應手的。我們找到了最適合彼此的生活方式，也會持續摸索下去。至少我是這樣相信的。

毛毛細雨就像大霧一樣籠罩著盤浦區。我喊著小畜牲走在漢江邊，肩膀很快就濕漉漉的了。儘管飄著雨，但還是有很多人沿著漢江跑步。有一次，我和素拉也在這裡遛過狗。小畜牲很喜歡狂奔，只要素拉解開狗鍊，牠就會頭也不回地一路狂奔。但當素拉叫了幾聲芭黎絲，牠又會像橡皮筋一樣原路跑回來。我已經忘了當時我們聊過什麼，只記得素拉穿著緊身的淡紫色運動衣，我的運動鞋後跟內裡磨損嚴重，摩擦得腳後跟很痛。

好時光還是有的。

素拉現在在哪裡呢？可能已經到了自己的房間，躺在鋪著白色鵝絨被子的床上，褲襪只脫到一半，就張著嘴巴呼呼大睡了吧。整面牆的書櫃裡也一定亂七八糟地塞滿了外國人寫的書吧。

□我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震動，心想可能是有人找到狗打來的電話，趕快取出手機，但震動停止了。五通都是素拉打來的未接電話和一則訊息。雨滴落在手機畫面上，看不清訊息，我用袖子擦了擦手機，結果手機掉在地上，螢幕摔出了條條裂痕。我瞇著眼睛，透過螢幕上的裂痕看到寫著錯字的訊息：

現在是性福時間

我打電話給素拉，但她的手機關機。我突然想起素拉說父母去美國旅行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我朝停車場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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