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星期一，請你到維吉尼亞州的林奇堡一趟。」電話那頭，經理語氣平穩，但末了又補上一句：「除了駕照，最好也帶上護照。」
2010年的那次出差前，這樣的叮囑，意味著有些不尋常。幾次電話面談下來，我已大致明白，這是一份高度機密的技術任務。至於客戶是誰、公司做什麼、我具體要做什麼，統統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到時會有人在門口接我，並且「受到最高規格的接待」。
即便經歷過無數專案，這麼神祕的仍屬罕見
1998年，我首次進入甲骨文（Oracle）參與軟體開發，兩年後，在網路泡沫破裂時離開。2003年再度回鍋，成為資深首席顧問，又工作了八年。那段日子，正是甲骨文的黃金年代，靠著強大的資料庫系統、應用軟硬體整合，以及大規模併購，穩坐全球企業級資訊市場的霸主，市值一度超過微軟。當時數以萬計的企業、銀行和政府機構，無不依賴甲骨文資料庫系統運作。
作為顧問，出差是家常便飯。客戶願意花高價聘請我們解決的，從來都不是簡單問題。然而，即便經歷過無數專案，像那次神祕且嚴格的安排，仍屬罕見。
美國有些與國安相關特殊專案，依安全敏感度分級。即便我已是美國公民，因許多家人仍在台灣，那些列為「極機密」等級的工作仍然無緣參與。這次，大概是因為找不到既合格又適任的人選，或是勉強落在可以豁免的邊界上，經過層層審核後，才由我接下這趟任務。
星期天傍晚，我開了三個半小時車，抵達林奇堡。這座位於維吉尼亞州西南方的六萬多人小城，早年曾是南方製造業重鎮，有「南方匹茲堡」之稱，如今則轉型為美國基督教的重鎮。最醒目的是山坡上那兩個巨大白色字母「LU」，代表自由大學（Liberty University）的縮寫，這是全美註冊人數最多的非營利私立大學，也是全球最大規模的基督教大學。這裡除了培養信仰外，近年被形容為「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朝聖地」。2017年，川普總統上任後的第一場畢業典禮演講，就獻給了這所大學。
隔天一早，我依照地圖指引，開到市郊一條短短的彎曲小路。地圖上小路的盡頭是一片模糊的綠色森林，沒有任何建築標示。但實際上，盡頭隱藏著一間訪客登記處。
辦完登記，依指示開上後方小山丘，眼前出現一座設有鐵絲網的檢查站。車剛靠近，兩位軍人便快步上前，各持一把衝鋒槍對著我，要求我搖下所有車窗、打開車門與後車廂。還有一人則拿著反光鏡，細細探查車底。全車上下內外也無一處放過，連我帶的筆電和公事包，也逐件檢查，直到確認無害後，才放行。
我必須和他保持距離，但又不可在視線以外
檢查站後是一個大山谷，有一個停滿了車的大停車場，後面則有一片戒備森嚴的大型建築群。建築外圍設有兩層高牆與層層鐵絲網，宛如電影中冷戰時期的機密設施。
有人在大門口舉牌迎接我，牌上寫著我的名字。我被要求交出公事包，接著被引入一個密閉的玻璃圓筒。除了X光掃描外，工作人員又要我閉上眼睛，伴隨一陣強烈氣流，像是高壓風暴一般。他們還以試紙擦拭我的筆電，據說可檢測出爆裂物微粒。當我再次與公事包重逢時，對方手上拿著一個大牌子，上面用紅字寫著：「此人非極機密等級，講話請小心。」也給我一個同樣字樣的紅色臂章，套在我的左臂上。此後三天，我每天都要經歷相同的檢查流程。
之後的四天，我為那位擁有最高安全等級的資料庫管理員提供技術支援。我在他的無窗辦公室一起工作，雖間隔了一道矮牆和矮門，他有問題仍可直接問我。根據規定，我們必須保持一定距離，但不可離他六呎或視線以外。我可以用自己的筆電連線上網，連到他們的防火牆外，到甲骨文內部的資料中心查詢所需資料，但絕對不可窺視他的電腦螢幕內容。
第一天上午，和所有相關人員的簡報會議結束後，他悄悄告訴我：「別問我們公司做什麼，不過你可以看看牆上的海報。」我這才注意到，會議室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核子潛艦反應爐剖面圖海報。這個發現讓我恍然大悟，也難怪那麼神祕兮兮。
四天來，我們在這樣高壓又近乎荒謬的條件下共事，即便我上廁所，無論氣味如何令人窒息，他也必須站在廁所內等我。
到了星期四下午，下班前，我們將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他小心翼翼地問：「如果讓你提早一天回家，不會影響你的薪水吧？」
我忍俊不禁：「不會的。只要你們的問題都解決了，我薪水照領。」
看著他鬆了一口氣的模樣，我心中暗笑，或許這幾天的「逐臭經驗」對他來說，比任何核子機密還艱難。
如今，具體的技術細節早已在記憶中模糊，但每天面對兩把亮晃晃的衝鋒槍口，還有寫著「講話請小心」的紅色臂章，仍歷歷在目。那一刻，我深刻感受到，在這個以自由為名的國度裡，自由的存在有時是那麼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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