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中的小尖刺】宋文郁／死女的故事

2025年1月13日星期一

【日常中的小尖刺】宋文郁／死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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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14 第5842期

精彩內容

◎心情札記

【日常中的小尖刺】宋文郁／死女的故事
【青春名人堂】洪惠風／年長者的選擇

心情札記

【日常中的小尖刺】宋文郁／死女的故事

文／宋文郁/聯合報

死女的故事。圖／Noveala

來到京都的兩個月前，我已經開始想和服的款式。那陣子我在上公車時摔了一跤，撞到脛骨，縫了兩三針。包著紗布躺在床上，那些痛得睡不著覺的晚上，我轉移疼痛的方法是觀察社群上其他人發布的和服照。

最常看到同齡朋友穿的是蕾絲款式。白色、藍色相間的蕾絲和服，搭配辮子盤髮，一定要在二三年□，和伴侶一前一後地走在石階上，在早晨的陽光下拍攝，有賣冰淇淋的話可以買一支拿著直到融化為止。兩旁有受不了遊客的店家在側目，但那些我們不在意，照片裡可以裁掉的都是小事情。

我想我不適合蕾絲。我身材矮小，或許可以穿日本女生在畢業季常穿的「□」，這樣比例看起來比較勻稱，發在IG時還可以說「順便當作畢業照」，理想顏色會是紅色配黑色。那陣子我沉迷於在IG上研究各種網美穿著和服漫遊在京都街頭的照片，聯絡攝影師、詢問價錢、安排檔期。男朋友三番兩次暗示「還是要考慮預算」，最終各退一步，男友同意拍攝，我則放棄要價不菲的「□」和底片攝影，我們用klxxk預定了一家清水寺附近，名字裡有「萌」或「夢」的和服店推出的「夏日情侶和服租借體驗」方案。

「死女」具體定義不明，卻可能明貶暗褒

拍攝前一天晚上，我在旅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納豆、牛奶，睡前敷上厚厚一層化妝水，為了隔天拍攝有絕佳的狀態。

沒想到隔天被男朋友搖醒時，身體還沒從前一天的顛簸中復原，我疲倦到眼睛都睜不開。我走到浴室準備化妝，看著鏡子裡浮腫的眼睛，想到朋友曾經笑著大罵我：「你這個死女！」

「死女」是什麼意思？其實我說不清楚，愛用死女罵人的朋友也說不清楚。只知是新興網路用語，具體定義不明，罵起來非常難聽，不過根據我的觀察，這個詞大概是明貶暗褒：愛漂亮到不畏旁人眼光是死女、虛榮到令人驚嘆是死女、勇於痟貪（si□u-tham）是死女，太知道自己要什麼也是死女。與婊無關，無涉於賤，「死女」一詞不在厭女的秩序裡面。因為「死」已經是最極端，在死面前，一切秩序都失效——所以當她隨心所欲、將自我意識推到極致，遊走在世俗規則之間，旁人除了罵她一句「死女」，沒辦法再拿她怎麼樣。

但我是死女嗎？我不知道。我走出浴室，看見男友坐在玄關發呆——可能正在心裡偷偷怨恨，居然天還沒亮就要出發去拍照。

西方的貴客遠道而來，與「日本朋友」合照

當和服店裡的中國女士在我頭上噴髮膠，為我整理髮辮，說：「你待會一定很出片！」我保持僵硬微笑，在緊縮的和服裡艱難地呼吸。踏出店面，我們和中國攝影師搭計程車來到二三年□附近。攝影師長期和店家合作接案，對拍攝流程已經非常熟練（或許也因為八月的京都很熱），他猛按快門，在半小時內就為我們拍完照，告別前說中秋節前會再把照片傳給我們。

餘下的時間，我們沿路拿手機請其他遊客幫忙合照。在八阪神社門口，一位來自西語國家的白人女子突然向我們攀談，希望我們能和她合照一張。我和男友有些不明就裡地答應後，才想到大概是因為我們正穿著和服。

她轉頭請一旁的遊客幫忙合照，興奮地說：「They are my Japanese friends !」其實我們既不是Japanese也不是她的friends，只是兩個租借了「夏日情侶和服租借體驗方案」的台灣人，但還來不及反駁，她便摟住我們的肩膀，對著鏡頭微笑。那怪異的觸感非常熟悉——當她摟著我的肩膀，我想到小時候去美國迪士尼，媽媽拿著相機，要我趕快過去跟穿著布偶裝的演員合照。

只要按下快門，這個象徵的動作就完成了。西方的貴客遠道而來，與兩位黑頭髮的亞洲人、她的「日本朋友」，合照留念。我們甚至不用開口說話——此刻我們是一些符號。

明明學過文化霸權，知道台灣被殖民的歷史，按讚分享過討論「文化挪用」的貼文，躺在床上決定要租借「和服體驗」時這些概念曾閃過我的腦海，當日本店員為我穿著和服時，我也緊張地對著鏡子確認自己「穿得正確」，沒想到這一切謹慎只是讓我成為更正確的符號。

腳上的傷口悶出汗來，此時就連死女也感到慚愧。

穿著和服，有白人女性會將你當成城市地景合照；若將和服穿得太醜，回到台灣，也可能被檢討丟台灣的顏面，沒有「美的責任感」。穿不好也慚愧，穿得太好更慚愧，如此夾殺之下，或許毫無欲求，什麼都不穿，什麼都不是，那才是最安全的。

但回到台灣，收到攝影師傳來的照片後，我還是拿出筆記本列出了喜歡的十張照片，回傳給攝影師精修。就像我幾個月前躺在床上想像的那樣，照片裡，我穿著紅黑相間的和服，站在二三年□的石階上，早晨的陽光如預演般灑下，除了那些只存在我腦海裡的事情，以及那雙些微浮腫的眼睛，其餘一切都很完美。

對死女而言，可以從照片裡裁掉的都是小事情。

【青春名人堂】洪惠風／年長者的選擇

洪惠風/聯合報

走進病房，前一天放支架的病人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還好嗎？狀況如何？」我打招呼，他沒有回頭。

「風景跟昨天不一樣了。」病人沒有正面回答問題，我有點擔心，昨天通的是供應手及腦部血流的鎖骨下動脈，該不會是腦部受到傷害了吧？又過了一下他才回過神，從自己的世界走了出來，「站得比較好，也不暈了。」

是改善，不是合併症，我高興了起來，比著外面的景物，「風景有較□（su□）？」

他笑笑地沒有回答，我指著坐在旁邊照顧他的兒子，「他有較緣投（i□n-t□u）嗎？」

他回頭看了滿頭白髮的兒子一眼，「唉，伊老啊。」

我有點好笑，你都快九十了，那可是你兒子耶。

走出病房，盡責的專科護理師國媛邊走邊說：「他兩個兒子都很孝順，感情也非常好，講話很客氣。」

我嘆了口氣，跟前幾天在做心導管前跟病人大吵的家屬相比，這位病人真是有福報。

全身的血管，現今心導管的技術幾乎都能打通，但不同血管不同時機，術後的感覺往往不太一樣：如果是急性心臟病，打通的那一瞬間感覺就好了，有人就急著要出院；慢性冠心症的病人則多半需要回家，才知道症狀是否改善；周邊血管疾病的病人有時還沒離開手術台，就回報腳不冰、不痛、暖活起來了；供應腦部血流的血管打通時，又有不同的感覺。

腦部血流的供應很有趣，像是家庭的財務狀況，前面的頸動脈一邊是爸爸的收入，一邊是媽媽的薪水，後面兩條椎動脈像是小夫妻，小夫妻的錢先合在一起（基底動脈），再跟父母的薪水（前面兩條頸動脈），分別匯到公家大水庫（威利斯環），這個大水庫的錢再供應整個腦部使用。

鎖骨下動脈就像是娘家，原本應該要供應手跟椎動脈的血液，但當源頭阻塞時，無法供應原本去腦部跟手的血流，反過來手的血液反而會從腦部來，椎動脈血流方向逆轉……簡單說，就是娘家不但無法幫忙大水庫，反而要靠大水庫來供應娘家。

當鎖骨下動脈打通時，就像是改善了娘家的經濟狀況，從此娘家不但不需要從大金庫中拿錢，反而可以提供大金庫經費，有的病人就有不同的感覺。

通頸動脈或是鎖骨下動脈後，腦部的血流會增加，有人跟我說眼睛亮了，有人跟我說不再腦霧了，也有人跟我說感覺自己變聰明了；但這些不是沒有代價，通頸動脈的危險性大約是通心臟血管的五、六倍。

這位耳聰目明、行動自如的病人看起來只有七十幾歲，但實際年齡卻已經快九十了，在這個年紀，危險一點的手術通常是不會做的；但這位病人由神經科轉來，生理年齡又與實際年齡有很大的差距，在跟病人與家屬再三溝通後，決定還是放置支架。

兒子帶他回診時，報告了他出院後的狀況：「差很多，已經到處開始約行程了。」病人也補充：「看東西都亮了，本來會昏的也不昏了。」

我高興地看著病人，能讓他找回生活真是太好了。但也開始思考，對年長者而言，手術危險與壽命長短似乎已經不再那麼重要？好像症狀與生活的改善才是治療的重心？

年齡相異，策略不會相同；健康的差異，也會產生不同的想法；人生觀不同，走上個別的路途。

我認為這中間沒有對錯，只有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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