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人生，不也是一趟啟蒙之旅嗎？
一到假日，慶修院門前滿滿人潮，這裡在數年前還是一處鬧鬼的地方，當地人的童年記憶都有這麼一段鬼故事，鬼其實一直不知道躲在哪裡，沒看過小朋友嚇到過，卻在大人的世界裡成了訓誡孩子的最佳工具。大人都會這麼恐嚇小孩：「如果你再不乖，就把你關到慶修院！」小朋友一聽到要丟進慶修院，哪些缺臉缺鼻的野石佛突然半夜起身找你，嚇得趕快改邪歸正。
直到近幾年才由花蓮縣政府文化局重新整修，一個當時的「布教所」才儼然從時間的彼端駕著時光機回來。
第一次來到慶修院，我也是駕著時光機來的。今天，我帶著陶淵明一起來。我們一起搭著時光機，將自己放進淺淺深深的回憶裡，沿著藍色海岸線，一波一波的邀請自己，慢慢在時間裡來回踱步，沉澱不停前進的自己。
我們可以容許自己停下來嗎？我們可以寬容自己不要做一個勇者嗎？像個陶淵明，找回最初的淡然悠遠嗎？
來到慶修院之前，我對這裡真是一無所知，以為這裡，不過又是一處廟宇，裡面可以接受信徒的膜拜、祈求甚至是捐獻。你的信仰是什麼？不，我應該這樣問你，你覺得人生在世，需要相信什麼？甚至是有一份宗教信仰嗎？相信自己不夠嗎？
有求必應，連對自己都做不到，怎麼會去相信一個又一個看不到的神祇呢？
來到慶修院之前，我想的也不過就是又一處古蹟，或是宗教聖地。直到我開始了解日本四國真言宗八十八番石佛的歷史，對人生走一遭這回事又有些新的體悟了。
當時日本移民對於台灣的氣候、生活環境多有所不適應，為了尋求內心安定與宗教信仰，而真言宗為源自於日本四國的宗教信仰，由當時日人川端滿二募建了真言宗布教所，也就成為現在慶修院的前身。昔日真言宗開基時，弘法大師空海時年四十二歲，在四國苦練修行，並設立了八十八處修道靈場。當時的信眾為追隨空海大師布道的路線，便步行拜訪這八十八處靈場，遂形成今日的「四國遍路」。目前慶修院內的八十八尊石佛，據說皆為川端滿二遵循空海大師的遺規，親身行遍日本四國島上八十八所修道寺院，一一請回而來。不能回鄉完成一生遍路之旅的吉野移民村居民能夠就近參拜，以求精神寄託。
我也拿著一本在商店販售的「集印帳」，煞有其事的俯身，一一慎重的印下代表每尊石佛的印章。一趟下來，腰痠又頭暈，但是，這在當時真言宗的信眾而言，會是多麼莊嚴的一趟還願之旅呢？弘法大師空海曾寫到：「心靈澄淨，宛如寧靜的水面般映照此世。自己和別人毫無隔閡，心境自由，不受任何事物妨礙。心靈猶如大海，映照萬事萬物。」不論是跟隨著弘法大師的腳步來一趟四國遍路之行，或是帶著陶淵明的詩文來到花蓮，沉浸在哪一個時代的山海景色裡，我真能體會心靈的澄淨、祥和嗎？
歸園田居（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這組廣為人知的五言詩〈歸園田居〉共計五首，每一首皆膾炙人口，是陶淵明於晉安帝義熙二年春天（西元406年）的作品，也正是辭去彭澤縣令，歸田隱居的第一年，時年四十二歲。
這是第一首，也正是陶淵明的代表作，詩中各種大自然的意象：鳥、魚、南野、草屋、榆柳、桃李、遠村、煙、狗吠、雞鳴，一切都在詩人娓娓道來下，顯得自在悠遊，生機無限。「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此詩開宗名義即說出詩人對山林的愛好乃是天性，仕途一如塵網，離開從小喜愛的大自然，去追逐汲汲營營的官場生活是如何違背著他的本心。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詩人說自己就像籠中鳥般依戀著山林，尋回心靈的原鄉，也像池塘裡的魚般思念記憶裡澄澈無垢的湖水。回到開荒與守拙的初心，才能日日與大自然草木蟲魚為伍，安心歸回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在外闖蕩了三十餘年，當初離家的自己，繞了一大圈，一切並不白費，只是當時怎知又會再度回到嚮往已久的田園？住宅四周有十餘畝的田地，幾間草屋坐落其間。前後院植有榆柳、桃樹、李樹，遠處村莊依稀可見裊裊升起的炊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也是因著詩人的心境全然澄澈，放下如塵網般的名利、地位，才能聽見大自然最初的聲音。從狗吠雞鳴，回到無聲靜謐的室內，以「無塵雜」襯出「有餘閒」的氛圍，營造出陶淵明當下生活的田園風貌。「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最末總結的兩句道：既是回應先前的羈鳥池魚，更是與那個誤落塵網中的自己悄悄對話，哈哈，你呀你，恭喜你，終於得到了自由。這樣一首不落鑿痕的詩，不但展現了詩人的生命情懷，自在灑脫，更在千百年文明累進的幽光裡，深深喚起無數心靈的共鳴。
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然而陶淵明的回歸田園，真的就能養活自己嗎？復返自然之後，就一切順心如意嗎？〈歸園田居〉的第三首，讀來不禁令人莞爾一笑，但也忍不住替他捏一把冷汗！這首節奏明快、率性任真的詩，道出了田園生活之大不易，現實層面其實仍是困難重重，只是看自己是否願意，也期待著另一個願意面對現實問題的自己。「種豆南山下」，生活在田園，當然需要面對耕種之必要，可惜耕種不是浪漫的事，悶頭努力的結果，竟是「草盛豆苗稀」。面對大自然所帶來的損害，詩人即使「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勤奮付出，老天爺未必賞光，未必有如期的收穫。為了溫飽肚子，負擔家計，詩人每天從大清早忙到晚上，從荒蕪到熟成，看老天爺的臉色，也看自己在農家的生活是否刻苦且實際。不容詩人有一絲的懈怠。如同蘇東坡對此首詩的評語：「以夕露沾衣，可見違其所願者多矣。」，現實仍多凶險，不是逃離了官場，現實生活就否極泰來。緊接著下句「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寫的是實景，也暗藏著現實處境的寓意。然而，無論實踐理想生活的這條道路，是多麼的艱困不易，決心面對自己的陶淵明不以為苦，即使衣服沾濕了露水，只要不違背自己最初的心意，一切的自己都是歡愉而自得的。
王國維曾說，詩人的觀物是「通古今而觀之」，不「域於一人一事」（《人間詞話刪稿》），其「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是「人類全體之性質」（《紅樓夢評論·餘論》）。〈歸園田居〉這首詩所寫的人生哲理不正如王國維所說的嗎？陶淵明從田園生活裡所領悟的人生哲理，已超越了個人一事，帶有普遍性、必然性，一如日本真言宗的人生即遍路。
我曾在日本四國八十八番遍路的朝聖路上，不時會與「人生即遍路」的石碑相遇。此碑大有來頭，是著名日本俳句詩人種田山頭火的名句。遍路，不只是宗教的修行之路，有些是為了祈求健康或平安，有些人則是為了追思逝去的故人，或是為了暫時離開平日的生活，希望與自己獨處，尋找自我。作為四國遍路重新受到矚目。
我們的人生，不也是一趟啟蒙之旅嗎？歷經發心、修行、菩提、涅槃，追尋自己，療癒自己，而陶淵明的詩文，正也說明這些難能可貴、卻近在咫尺的人生哲學。
（下）
（顧蕙倩《探險時代－台灣山城海》近日於商鼎數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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