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仁孝的僧猛尼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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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3 第7087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極短篇】鍾玲／仁孝的僧猛尼師 【慢慢讀，詩】曾翎龍／小學同學 幾米／空氣朋友 【文學紀念冊】凌性傑／發現者——懷念吳岱穎老師

人文薈萃

【極短篇】鍾玲／仁孝的僧猛尼師 鍾玲/聯合報 晉南北朝時代不少出家女尼的法號為僧某，如僧基、僧端、僧念。現在「僧」指出家男眾。為什麼錯用性別詞呢？應該早期僧字是「僧伽」的簡寫，含義是出家眾，包括男女。有一位尼師法號僧猛（418-489），為何法號如此陽剛？也許她師父期許她修行勇猛精進。但是僧猛個性並不剛猛，而是慈愛。 能夠列入《比丘尼傳》的尼師很多出身書香世家，一定是小時候開蒙讀書，否則怎麼可能出家後通曉佛經？僧猛本姓岑，祖先西晉時避戰亂由今河南省安陽南遷到鹽官縣（今浙江省海寧）。曾祖父岑率當過餘杭縣縣令，岑女誕生於富貴家庭。她長大的環境倒像宗教聯合國：父親投入道教，家裡有煉丹室，廂房住著道士；母親信巫教，凡事請女巫師來家裡降神問卜；祖母信佛教，日日吃齋誦經。 岑女六歲起在族裡學堂讀書，父親和道士談《道德經》時，她在旁邊聽；弟弟生病了，母親請女巫師施法醫治，她在旁觀察；祖母誦佛經，她跟著誦，試著了解佛經內涵。父母都疼愛她，鼓勵她多讀書，希望她參於自己的信仰。在她了解佛經以後，開始為父母擔心。《法華經》第十四品、二十八品都說不要親近外道。她看見道士和女巫師在收受酬勞時眼中閃過的貪婪；於是勸父親不要相信丹藥長生，父親對他笑笑；她勸母親請醫師治弟弟的病，母親說她見識淺薄。 十二歲時，父親病歿，她心底知道父親是吃丹藥吃死的，悔恨自己沒有盡全力規勸，感念父親的疼愛和期許，在靈堂前哭暈過去。父親生前常對人說：「我女兒聰明，怎麼可以關在閨房刺繡，不讓她讀書！若是男子，定能治國濟世，作為女子濟一方人、濟大家族，綽綽有餘！」 得到父親如此激賞，她是吳地最幸運的女兒。很想到父親的墓旁築廬守孝三年，因為山上不安全，所以她住到城外的岑家別墅東苑守孝，誦佛經吃齋三年。岑女孝行在吳地傳開。十五歲守完父喪脫去喪服，穿上素淨的藕色衣裳，跪求母親讓她出家，為母祈福，為渡眾生修行，她會在附近錢塘的尼庵出家，可以就近照顧母親。 她四十多歲時，地方官吳興太守（轄今湖州、杭州、宜興）張岱到錢塘的尼庵來拜望。張岱的父親張裕為會稽太守，張岱以文韜武略著稱，後來成為南朝劉宋與南齊之重臣，官至吏部尚書。為什麼地方首長張太守來拜望一位女尼呢？張岱慕僧猛的孝名而來，他自己也事母至孝，為了可以定省住在吳郡（蘇州）的母親，向朝廷自請任地方官。僧猛在客堂跟張岱講解《法華經》第三品：長者找到流落在外的兒子，盡心引導兒子，一如佛陀對眾生的引導。張岱第二天帶著妻和子女來拜僧猛為家門之師，其實僧猛還小張岱四歲。我想《比丘尼傳》著於佛教傳入中國四百年左右，佛教思想和儒家思想還在融合階段，所以特別稱許出家人的孝行。 當時江南最大的尼庵是建業的建福寺，一百多年前西元344年由明感住持創立。建福寺住持聞僧猛之名，派淨度尼師去請她來任法師。僧猛對淨度說：「感銘你們住持盛意，很想到建福寺的藏經樓讀經，但是我不敢離開錢塘，因為母親已經七十多了。」 淨度說：「建福寺離你家鄉不算太遠，如果令堂有病痛，可以立刻回家。」 僧猛入住建福寺如魚得水，既可以深入經藏，又可以跟其他法師切磋。過了九年，僧猛六十五歲，家裡傳來母親生病的消息。僧猛兼程趕回鹽官縣城，把母親接到以前守孝的東苑。母親在她照顧下又活了三年，壽終八十八。僧猛的四十多位弟子，有些由建福寺來、有些由錢塘的尼庵來，都住進東苑。岑氏家族開會，決定把東苑捐給僧猛建尼庵，為她父母祈福、為闔族祈福，命名齊明寺。 僧猛在齊明寺外牆種植一圈竹林，寺內高潔清雅，吳地的官宦、富戶都來參拜。她帶著弟子們修慈悲心，就是《法華經》所說的「柔和善順而不卒暴」，「卒暴」是忽然暴怒的意思，追隨她多年的弟子說，三十年來沒有見僧猛生一次氣。鬧旱災時，饑民擠在鹽官縣城門外，僧猛向城中大戶募米糧，帶著弟子在廚房做米粑，廣施饑民。一年冬天嚴寒，江南下大雪。縣城城牆下的乞丐到齊明寺山門外哭泣。僧猛帶著弟子來查看，見到雪花紛飛中，乞丐身上只穿兩件薄衣，十幾個擠在一起發抖。僧猛立刻把自己身上的夾棉袍脫下給老乞婆，幫她穿上，乞婆的淚眼閃著感激。身後的三個弟子也把袍脫下給乞丐穿上。之後她們點了乞丐人數，回寮房拿其他弟子的棉袍。 我想情緒會散發出去，恐懼、喜悅都會感染別人。慈悲也會散發，感染的不只是周圍的人。有一天僧猛帶著三個弟子正在拂拭重修的山門。齊明寺面朝南，通向山門的路兩旁是密林。樹林傳來狗吠聲，聽來有六、七隻狗，吠聲越來越近，喧天價響。一剎那樹林衝出兩隻狐狸、一隻鹿、三隻野兔、兩隻山雞，他們全都向僧猛沒命奔來，緊追後面由樹林竄出六隻獵犬，天上飛下來兩隻獵鷹。僧猛一揚僧袍，把眾鳥獸護在身後，挺身向獵犬、獵鷹迎上去，她臉上身上被啄傷、咬傷六處，獵犬、獵鷹一看傷錯對象就鬆口。這時林中奔出四匹馬，跟著十多個奔跑的家丁，馬上是鹽官縣縣令的兒子和朋友，他們一見著名的僧猛大師臉上身上都滲出血，他們的獵物在她張開的雙袖後伸頭窺探。四人忙滾下馬，跪在僧猛前求恕。從此他們變成虔誠的佛教徒。 （參考《比丘尼傳》卷三傳四） TOP 【慢慢讀，詩】曾翎龍／小學同學 曾翎龍/聯合報 我們百尺竿頭 從作文大字簿 寫到公司損益表 從情竇初開 開到荼蘼 從卿卿我我到卿卿 我我 同學甲聊起孩子： 「已經是從前的我們」 以後已經是現在，恍如 昨天，我們還是孩子 有些話開始羞於啟齒 同學乙在路上撿到一百塊 快速塞進褲袋 同學丙糾眾跑半馬 三五成群，半途 落馬： 「但我們落在 未能折返的路上」 就這麼磕磕絆絆的 昨天，同學丁在太陽下山後 沒有爬起來 依依不捨的我們談起他 勤儉而未能富貴榮華 住在偪仄祖居，買來的公寓 放租： 「供期還有十年，然後 每月可以一次魚翅撈飯」 同學不在了，我們 如夢初醒 重拾疏於練習的原地跑步 ──掉隊的他騰出 空位，多了迴旋空間 群聊裡有人相約： 明日復明日，明日 何其多 「明日何不鮑參翅肚？」 其言也善。我們 也將耳順，讓壯志豪情 吹在耳後。風從哪裡來？ 同學戊神回： 答案就寫在風中。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雲傾盆，大雨就 滂沱： 「Bumi mana tidak ditimpa hujan？」（註） 怎麼想也想不出名字來的 同學六，以一句馬來諺語說出 疾病的隱喻，貼上限時促銷 神奇保健品： 「我們都要好好愛自己」 同學七喜歡顧左右而言 祂，懊惱沒在昨天的昨天 把那塊被揀選的房角石 放到同學丁舊居 他不幸目睹，我們 在飢腸轆轆的海邊 「幾乎耗盡整個旅程 一再擴建的沙堡」 ●註：馬來諺語：世上哪有未雨之地？ TOP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TOP 【文學紀念冊】凌性傑／發現者——懷念吳岱穎老師 凌性傑/聯合報 詩人吳岱穎。（圖／本報資料照片） 二○二一年六月十九日，我在心中發射了一枚航天器，名字是「發現者一號太空探測船」。它將帶著我的記憶與思念，遠離太陽系，飛向浩瀚無垠的宇宙盡頭。也許就像旅行者一號、二號那樣，持續回傳宇宙深處的聲音。與旅行者號不一樣的是，我的發現者號不需要形體與任何介質，只要意念一啟動，發現者號就會現身，告訴我未曾知曉的祕密。 剛開始的祕密，是無常迅速，讓人震驚，畏懼，流淚，心律不穩，整夜無法入睡，久久不能接受現實世界發生的一切。接下來的祕密，是許許多多生死流轉的故事，其中的意義大概只有自己明白。 六月十九日晚間，吳岱穎老師被發現在睡夢中離世，相驗結果是清晨時分心因性休克導致心臟衰竭往生。他走得自在安詳，從此離苦得樂了。 筆錄與相驗之時，我就是那個發現者。 但我實在無法相信，一直懷疑自己身陷在幻覺裡。前一天晚上還相約吃飯喝酒的，怎麼隔天就是永遠的告別？居家防疫期間，他常常分享美食頻道，在精神世界裡浪遊、嘗遍美食。聽到好聽的歌聲，看到烹飪成為藝術，他常常渾身起雞皮疙瘩，忍不住發出讚嘆。他也太容易動情，隨著某些電影畫面落淚，譬如《樂來樂愛你》。 記得最後一次跟他說話，他說東西很好吃、酒也很好喝，吃好喝好就可以好好睡覺了。 如今，他在永久靜謐的大眠之中，想必是幸福的。關於肉體生命結束之事，沒有遭遇到他最擔心的景況，此生已經圓滿了。想念他的時候，我立即啟動機關，連通發現者飛行器，告訴他此刻的心情。幾位知交彼此問訊，感慨說道：「我們又少了一個親人。」或許，我們並沒有失去這麼一個親人，而是這個親人早我們一步，抵達另一個家園。 他活得瀟灑，走得自在。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他想要的家，意義的居所，我們已經陪他一起完成。 與岱穎交會，是在一九九五年春天教育部國文資優生保送營。我當時大一，是他的小隊輔導員。後來，他順利通過甄選，住進師大路九號男生宿舍，成為我的學弟。男生宿舍是我自己選擇、構造的另一個家，那段一起讀書寫字的日子，成全了一輩子的男性情義。在我感情事故頻仍的日子，岱穎就在宿舍裡調酒給我喝，為我算塔羅牌，用他的方式保守我的祕密，而且不對我的事情進行任何價值判斷。更多時候，我們交換手寫稿，然後彼此議論點評，羨慕對方的思維方式。 大學畢業之後，多年不見，他人在軍中卻遭遇母喪，提筆寫信告訴我那是多麼難熬的歷程。我一直記得，吳媽媽曾經從花蓮來到大學宿舍探望岱穎，為她的孩子買了新衣服與一雙新靴子。岱穎穿上靴子，走路鏗鏗有聲，顯得特別有精神，格外帥氣。 就業之後，我在島嶼四處遷徙，與岱穎多年不見。沒想到轉任花蓮後，能與岱穎合租一層樓，又成為室友，彷彿回到男生宿舍的時光。更沒想到，後來我會成為他的同事，在相同的體制下彼此鼓舞，或是一起抱怨體制。 岱穎熱愛文學、音樂、藝術，堅持將美進行到底。當了老師之後，他總希望把最好的事物分享給學生，無法忍受糟粕取代精華，也無法忍受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網路授課期間，我偶爾旁聽他講課，真正看到他的另一個形象。為了準備網路課程，他消耗不少元氣，鎮日憂心學生的學習狀態。唯一的堅持，還是對學生說真話，其中有滿滿的關愛。正因為關愛極深，有時情緒稍微飽滿，這讓我們非常珍惜，珍惜這位至情至性的同事，珍惜他給出的任何見解。 疫情下的網路課程，他跟學生談老莊思想，談生死自然。這些都是他心中最真切相信的，也是我願意信受奉行的。他最後一次上課，預告了下次要講張惠菁，要跟學生講他最愛的《給冥王星》。 星星綴滿天空，各自永恆，各自運行，各自燦爛。梵谷的星夜，流動在我的夢裡。〈Vincent〉這首歌是這麼唱的：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Vincent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但願我能告訴你，這個世界配不上像你這樣美好的人。） 這當下，只想對岱穎說，敬愛的兄弟，願你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橫越生死流轉之海，看盡彼岸花。如果還有一些些眷戀不捨，可以悄悄告訴發現者號。發現者號很樂意幫你傳遞消息。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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