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台灣：新竹篇 之5】林銘亮／無畏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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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5 第7089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文學台灣：新竹篇 之5】林銘亮／無畏新竹 【搗語聲】李進文／撐 【瘟疫蔓延時】栩栩／暴露 【慢慢讀，詩】達瑞／拾參月

人文薈萃

【文學台灣：新竹篇 之5】林銘亮／無畏新竹 林銘亮/聯合報 麗池公園。（圖／林銘亮提供） 想像你背對省中，右手邊曾經有棟科學館，燒毀後改建為眼前這座演藝廳。省中，省立新竹中學的簡稱，年輕人聽不懂，只知道這裡叫新竹高中。可是三十年前我們真的這樣稱呼。 正面這一條低下去的路叫東山街，李歐梵院士說他從前蹺課看電影，牽出腳踏車，順東山街疾馳，斜坡兩旁參天瘦勁的木麻黃加速退後，新竹風灌進衣襟，心情自由撲閃，一眨眼就能抵達國民大戲院，看他最愛的好萊塢電影。可是，親愛的異鄉人，我要帶著你認識新竹，所以不能這麼快，只能慢慢走。街左的台電公司，曾經因為施工，工程車車臂纏住電線，拉倒電線桿，當場砸破放學後省中學生的腦袋，腦漿外溢。右邊是九十五歲的新竹公園、八十五歲的動物園，市政府在它們臉上種下草皮釘下木板，反覆拉皮整形，以迎接台灣設計展。十數年來此地如野原荒林，一池死水妖妖的，妊娠蚊蚋，吐露著藻腥氣。我學弟小個頭雪白皮膚，在這裡投水，浮在岸邊，婦人早晨來清潔，以為是玩偶，伸長了鐵耙子去勾。崑劇小生溫宇航曾在湖畔的日式建築，以環境劇場的形式演出夜場〈遊園驚夢〉，湖岸燈光、水面浮光反覆熠耀，夢裡的驚疑念想，在死亡的嚶嚶哀情中搖曳。 其實你可以搭配google地圖（萬一你對新竹地理位置沒有概念），因為再來我要轉一條小路，前往後火車站。新竹市古稱竹塹城，你聽：東門街西門街南門街北門街，各是四條線，各有一座城門，框線之中大約即是原初規模。城外沒人管，城裡人厭惡的物事統統往城外扔。想當年省中後山為蓋自由車場，挖出層層疊疊的白骨；更別提山上是連續的亂葬崗，連綿迤邐至清華大學人社院後邊。新竹人說的新竹市，就是東起清華大學，西至空軍醫院，以光復路東大路為主幹，南北拓展，範疇不出四公里的帶狀區域，其他土地，都算野外，包括科學園區。從清華大學信步至空軍醫院，不必一小時，這就是新竹市的尺寸。小，所以沒想過發展地鐵，公車司機最老大，橫衝直撞，隨意對騎士和行人吼罵髒話，也算一道精采的有聲風景。 扯遠了，這條往後火車站的小路我要特別介紹：高三壓力大，我某天請假回家，走了幾步，忽然痛哭，是哭出聲音那樣的痛哭；迎面走來一名外國女郎，金髮，牛仔褲，驚惶地看著這名全身卡其制服的高中男生，放慢腳步，欲言又止錯身而過──於她於我想必都是夢一般的。 挨著後站的停車場，三十年前是一面舊網球場，地上髹的漆龜裂開來，閃電似的分岔射向場外通勤的學生。灰髮老太太繫短裙、禿頭老先生綁髮帶，每天早上交叉其步伐追逐著雨雲色的軟式網球。高中男生對老人軟網沒興趣，自顧自討論起關於網球的英文單字，文組學生都知道，一定要把英文學好，才能念台大政大師大，鄉下人的前途全在那兒，台北啊台北，兩個金字，口中念而又念，如食橄欖。 穿過越來越多遊民的陰暗地下道就是前站了喲。你可以看到正前方歇業的Sogo百貨，它在世紀末開幕，開幕那天新竹人異常激動，早早出門，拿號碼牌排隊只求見世面，因為它是一九四九年後新竹盼來的第一家百貨公司。我大學畢業後每到新竹，一定會來站前Sogo借洗手間，為了防堵我這種不消費的小人，洗手間越移越高，最後居然要到七樓才有男廁可以上！說起來新竹的商業逐漸被這些大型購物中心、百貨公司壟斷，讓大馬路擠成中央徒步區的巨城、大遠百雙雙在周年慶創下數十億營業額。大刷卡時代如果找不到停車位可以停到明志書院停車場，對市民來說「明志書院」只是個普通名詞，來停車的人不會記得這裡曾經是開台進士鄭用錫主持過、同時也是北台灣的教育重鎮。更沒人記得新竹曾經帶動風尚，台北的影歌紅星都要來新竹「金菊美髮廊」做頭髮，在地耆老說歌仔戲天王楊麗花也曾是座上賓呢！不知誰能幫我問問她？ 前站到城隍廟這一帶，乃城中之城，時間在這裡吞噬自己。地上畫的標線是明天要塗掉的。誠品死去投生成星巴克。廢棄電影院塞進投幣式電動遊樂場。東門市場藉文青二度還魂。補習街口號從「明天會更好」喊到「素養我來教」。迎曦門旁的圓環改叫自己新竹之心。圓環邊的服裝店NET我一定要帶你看一眼，只因國中老師在班上興奮地喊說：「你們看我穿的是從台北開下來的名牌店NET！」這句話的時代性令我銘記在心三十年。 如果你把迎曦門想像成巴黎凱旋門，放射狀大道，那香榭麗舍大道就是中正路吧，夾道俱是店家自不消說，別忘記左側那棟影像博物館，就是過去的國民大戲院。下一個街區左側是警察局，正對市政府，這樣的政治規畫特別容易鼓動飆車族，飆車族鍾愛持安全帽猛擊路旁行人後腦，拖著長刀鐵鍊在子夜的柏油路擦出火星。我的學生就曾被飆車兄弟握刀相逼，他背抵市政府牆角，緊抱書包，退無可退，兄弟抬起手腕連刀，刀身輕拍同學的臉，未等驚慌的他作出反應即大笑而去，意態萬分豪邁。可惜這只是突發狀況，要運氣過人才遇得上。一般而言中正路方圓六百公尺內可以任意拜訪，異國料理、老屋新力、工業風、哈日哈韓……小店們保有往昔居家手做的氣氛，呆拙，不完美。中午開門，七點打烊，讓習慣台北大學生活的我十分訝異，至今仍深感麻煩：晚上不營業，賺什麼？近來慢慢理解，在地老新竹的本質依舊農村，早早吃飽早早窩家，八點還不到，人比路燈少，鬼來消費？ 你問，其他來工作的外地人呢？答曰：他們早早吃完飯早早回公司開會加班，盼望能在十一點前離開，多少延長肝功能。 極少數極少數的人會試著前往演藝廳，一來公車班次少，二來活動少，沒有大型贊助很難吸引觀眾。鋼琴家瓦薩里（Tamas Vasary）來此獻藝，一千多個座位，只有三十幾名觀眾，分散各角落。他邀請大家都坐到一樓前排，開演前分享一個小故事：某次李斯特的鋼琴獨奏會只來了三個人，他幽默的說，喔，你們都是我的鐵粉。 尷尬的我不禁懷念起在紐約、倫敦旅遊的日子，每晚都有幾十場藝文活動，任君選擇。我想，新竹有台積電、應用材料這幾根支撐藝文的大柱子還不夠，若沒有眾多小型展演的一磚一瓦、一筐土一桶漆，仍然成就不了擋風遮雨的廣廈以溫暖呵護瘦弱的文化之苗。返回新竹工作已十數年，我常騎機車造訪演藝廳，遇到好表演卻觀眾稀少，直覺這是文化災難，比任何災難都慘。 如果你不西進空軍醫院，在此回頭，回轉到補習街上，搭乘急煞急衝的1路公車，與生猛的司機一起沿光復路前往清大，行車時又可以再眺望巨城、Sogo、新竹公園，以及當年豪擲十五億從上海世界博覽會拆解回來組裝，如今是破銅爛鐵的天燈館。接下來是帝國經貿大樓、馬──等等，我要介紹這一棟大樓的地下室，一家有機食品雜貨店。 請回想一下我們的出發點，省中，橫躺省中前的是學府路，短短二公里，設立建華國中、培英國中、華興幼稚園、新竹高中、交大博愛校區、新竹高商、東園國小共七所學校，接上光復路右彎再走一百五十步就到這棟帝國經貿大樓。剛剛描述的這一帶是台灣著名學區，可以領會早上七點與傍晚四點的大塞其車、家長違停、機車回堵、長按喇叭、窄巷迴車、公車輾開行人腳踝等諸多拍案驚奇。當孩子還是學生，新竹在地媽媽們就會過分注重養生，我朋友把剛洗好的杯子再用溫開水涮一遍才裝咖啡，理由是「吃到生水怎麼辦？」挑館子的前提是清淡，選便當先看盒上載明的卡路里，新聞一報導PM2.5就買空氣清淨機，群組上說頭前溪重汙染就買濾水器，營養師講烹調要少油煙就買氣炸鍋，有機雜貨店順勢搶點插旗，生意興隆。但我記得三十年前這裡是間吃到飽。年輕人，百毒不侵，以過癮為生活宗旨；年紀到了，吸一口汽車廢氣都要擔心罹患肺癌馬上想到鳳飛飛黃霑午馬柯俊雄，好像小小硬硬的癌細胞就他媽的扭著身子分裂成數百隻帶軟毛的蟲兒占滿腔室搔弄氣管，就這麼劇烈地咳嗽起來，手腳慌忙地網路掛號並翻找健保卡天啊快一點天啊……有機商店很為忠實顧客著想，斜對面就是馬偕醫院。 如果想認識清華大學，你可以試試清大夜市裡的食物，雖然我沒有什麼好推薦。大學校園裡散散步吹吹風，聽聽社團練習，看看大草皮上沐浴陽光的松果，也可以喚起就學時膚淺的想法，不明的愛戀。髮型可疑的理工科男走過，嘴裡只說電腦能懂的程式語言。我自忖，這輩子當不成工程師了，人活越久，能走的路越窄，行過中年，只求把能做的事做到最好，最好的事能努力做到，新竹科學園區就是我走不進去的地方。暗自想想，不進去嚜也無妨，園區裡頭有劇毒眼鏡蛇閒憩，胖嘟嘟，還不只一條。 倘若你的體力許可，不妨爬一段上坡，到埋葬校長的梅園賞花，再沿清華人社院後山的墳頭和墓地，行回靠省中後門的自由車場。這片山名為十八尖山，老新竹天天在山裡健行運動，他們最受不了花季，吵吵鬧鬧的觀光客占據新竹公園嫌不夠，居然還轉戰十八尖山！然而新竹人很好客，嘴巴上抱怨，花季期間還是開放學府路上的國高中校園方便周末假日蒞臨的遊客停車。肥沃的土壤催動百花，奼紫嫣紅，腐敗的草葉餵飽蟲鳴，轟然盈耳；加上不絕的遊人推擠揉搡，你的身心靈都熱鬧到了頂點。熱鬧點好，省中這一邊的山麓舊稱雞蛋面，傳說是古代刀斧手砍人頭的地方。 TOP 【搗語聲】李進文／撐 李進文/聯合報 傷心也是靈感，當時獨力埋葬，才發現靈感的體積遠遠小於傷心。後來成為不值一提的事情。如常生活，每當又一新日，愛看花傘撐著早晨撐著午後雷聲遠遠叫你撐著。 TOP 【瘟疫蔓延時】栩栩／暴露 栩栩/聯合報 仰起頭，按指示將口罩稍稍往下拉，深吸一口氣──入夏的空氣暖而濕，蟲蟻騷動，接著屏息，等待棉枝探入鼻腔深處。 為了預防院內感染，每周，急重症醫護人員必須接受COVID-19篩檢。採樣，密封送檢，等報告。瘟疫使人脫離日常，瘟疫建構新的日常，在毀壞與建造之間，諸事停擺，唯採檢默默標記著時日之流逝。 想當然耳，採檢過程並不舒服。作為外來異物，再柔軟再細微不可察，終究使人感覺受冒犯，比如棉枝，比如病毒。然而，那同時也是一日之中少數被允許拉下口罩的時刻，短短幾分鐘，口鼻毫無阻隔地暴露在外，我近乎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許是久違之故，空氣聞起來彷彿不太一樣了：仍然夾帶花粉、浮塵及各種肉眼不可見的微粒，但此刻，不可見者特別啟人疑竇。這一點，我想坐在我對面全副武裝的採檢者也能同意。 致病或無害，最終還得經由篩檢才能確認。只是，篩檢雖能判定我是否遭受感染，卻同時將我暴露於不可免的疼痛當中。 戴回口罩。臨走前，我瞥見檢體箱堆滿了檢體，凡暴露皆伴隨以風險，究竟引向死亡或倖存，明天才會揭曉。 TOP 【慢慢讀，詩】達瑞／拾參月 達瑞/聯合報 也將有匿名寄件 和清晨被同時開啟—— 會是一套新的感官、禮節 或一張空白的選票， 甚至更敏感纖細的舞步 的句型的潮浪與霧 萬物清朗，靜觀自得 失聯的景致安置如昔， 那些記憶中的閃電 那些換氣與間隔十步的樹， 像距離一聲精巧的問候 一半遙遠一半親近 不妨視之若夢 昔人已遠，愛恨輕盈 每一平行與垂直的關係 皆等量等值， 我們在個別宇宙裡 完成波瀾巍峨的編年史， 自己的如夢似幻 自己的肝腸寸斷 那是太柔軟的長日漫漫 始終與春天緊鄰， 不為遲來之物怨怒， 荒蕪與衰老 正繁盛且纏繞如歌 拾參月裡是生之絢爛 死之雍華。昨年的傷瘀 在推開窗後，已無載錄 此後是永無靜止的宴會 是永無對象的心事， 晴暗之間，甜澀之間 調校日常的弧度的軸線 的濃淡深淺糖脂肪鹽 尾隨而至的包裹裡， 不必有久候之運命 沒人追問上一封來信， 沒人關切故事的源起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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