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只是溝通的工具?
前陣子自美國回台放假,和朋友們約了碰面,許多人帶著孩子赴會。這些孩子大一點的才七八歲,小的還不到一歲,共同點是:全都受雙語教育──學齡前沉浸式教育,雙語幼稚園,國際學校,教材、學費、家教,幾十萬幾十萬地投進去。
「有錢還不一定上得了,還要面試。」朋友補充。有人提問,聽說家長也要面試?左右父母聞言紛紛加入討論,踴躍交換起情報:師資、課程、銜接,調查得鉅細靡遺,我在一旁無言以對。這類故事從來不缺,但從自己的同儕口中聽見又是另一回事。
這倒不是「你們竟浮誇至此」的意思,而是「好吧確實會有點幫助」的體諒。我剛出國時英文十分拮据,經常因為說錯而懊惱。留學生為了生存,說得爛也得說,不停地說,反覆湊合意義。有次和系導師聊到我一周上英文課的時數,她驚訝地問我為什麼要把自己逼這麼緊。
「你已經很好了吧,有必要嗎?還是你英文系?」
「哪有,我一直犯錯,這樣怎麼找工作?」(剛剛不該用過去式的!)
「你才來一年耶!加上你以前學過的英文,算你五歲好了。你知道五歲的小孩說話是什麼樣子嗎?」
「可是別人不會像對五歲小孩那樣對我啊。」
「你又不是別人。你可以對這個小孩好一點,這樣他才能好好長大。」
當時我是聽不進去的。美國人常常告訴你英文只是溝通的工具,聽得懂就好了,其他沒差,但誰都知道有差。明明有差。那裡有句名言: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現在怎麼樣不重要,只要持續努力,總有一天會達到目標,先要假戲真做才能弄假成真。於是我們都愈來愈入戲,直到誰也不太確定,現在這個英文變流利更會逢場作戲的人到底是誰。
如果從小培養的話,就沒有這種困擾了。曾看過一篇心理學文章,討論雙語或多語環境下成長的人,語言與認知系統如何一體成形,例如「狗」這個字出現在他們意識中時,Dog和いぬ也會跳出來一起汪汪叫。我們常說天然的尚好,自然就是美,最好的妝要看不出來,大概就是這個狀態。成年後重鑄的多語能力是語系間的協同調動,更像是某種技術,那只能無限逼近前者,但終究不是。
說Threads比說脆高級?
按照朋友們的規畫,我完全能想像他們的孩子十幾歲英文就會說得比我更標準、更流利,再送去遊學或交換個幾次,語言帶來的摩擦力就近乎是零。他們會更不費力,更不尷尬,英文對他們而言就真正只是溝通的工具,不是信心的赤字。理智上,我完全能理解這就是個正確投資。
其實我小時候也上過英文安親班的,那甚至是我從小到大唯一補過的習,可見英文在我媽心中的地位。她經常說英文不好是她一生之憾,告誡我不要像她一樣。但在台灣需要這麼多英文做什麼呢?如果是興趣的話就算了,但談及學英文(或告誡別人要學好英文)的時候多半帶有某種目的──為了競爭力,為了一口氣,為了更國際化,潛規則裡有一種高低,先天的比後天的好,海歸的比本土的強,說Threads比說脆高級。
回台那整個月,每場聚會都有人叫孩子和我說英文:「這個uncle從America回來,你要不要跟他speak English?還是你唱ABC給美國蜀叔聽?」小孩不從,家長只好說:「他今天害羞啦。早上還一直唱。」這讓人焦慮。萬一我發音不準怎麼辦?萬一不知道某個單字怎麼辦?那麼多萬一,那麼多ifs(複數!)。回來度假卻不能舒舒服服地做回台灣人,還要臨演這齣戲中戲。假作真時真亦假,散會後我總感到荒唐,但又無法不自省:會不會因為我已經(看起來)make it了,才站著說話不腰疼?隔壁講台語的台南蜀叔就沒這種待遇。
但說到底,you know,我就是個假的,所以問心有愧。和另一位朋友告解,他不以為然。「跟你無關。現在什麼都是英文最香,你知道T大推雙語教學,連中文系都被要求英文授課嗎?荒謬。」聊完還是覺得挨罵了。
當然我也常碰到另一種極端否定。「你出國這麼多年有賺比較多嗎?沒有嘛。那幹嘛去?什麼?『想出去看看?』你現在從這個門出去就好啦。」這位繼續闡述,某某從海外名校畢業,但工作能力如何差;那位也附和,對,很多都沒料,只不過是去買文憑鍍金,騙很大。「啊我不是說你啦。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為了緩和,他說,至少你們國外回來的英文好一點,又忍不住補充:「但那有什麼用?」
那麼多意見,都不是我的。去國外生活前,我從未有自己的動機,都是他們說。於是學英文變成一件很有壓力的事,愈有壓力愈學不好,像一個減肥的人愈減愈重。回想起來,成年後學外語確實就像重新做人,自內在拉拔一個異國小孩,那是文化重灌,是情緒勞動密集的轉大人。已經晚起步,沿路又不乏有諸多公公婆婆的高見,各路教養達人頻繁指點,告訴你應當如何,要你更上進,讓你疲於質疑,又時常覺得做得不夠。
以前媚登□有句很紅的廣告詞:Trust me, you can make it,也許我們更該擁抱這個,這樣大人小孩都可以免於拚命fak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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