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唯一的不變，就是它恆常的變。每天發生的事情、行人的心思、資訊的密度，都太高太濃了，整座城市步調快得讓「流行」兩字都要喪失意義，這樣說好像在抱怨它似的，其實不然，這正是它魅力之所在……
舒國治：美國的年代與地區，有時看什麼人恰好各種遭遇配合得妙而獲得享受，或施展身手。
像1919年出生的Pauline Kael，後來念了柏克萊的加州大學，於是六十年代舊金山灣區的嬉皮風景與自由放任抒發胸懷，或許給她寫影評以一種放浪又巧黠的濃烈語氣，於是她的影評寫作，成為獨具一格的美國文字格調，教太多的讀者讀來酣暢極了。哪怕有的篇章也令人很不同意。
而她在東岸待了好些年再返回柏克萊，所住的房子，根本就是二十世紀Arts&Crafts的那種建築，也就是北加州最世故、最練達的Bernard Maybeck等建築師推展出來的理想住家形式。
她的年代，和她的地方，加上她貼近的文化（二十年代至五十年代）是世界電影最高的成就。美國電影當然也是。這是電影。若說美國建築，她能看到的，亦是美國房子的高峰。若說音樂，是爵士樂，完全瀰漫在她的年代，形成她恭逢其盛的享受。而另一個加州女子，Alice Waters（1944-）在1971年創辦的Chez Panisse，是「加州新派料理」的創始人，她的年代，會多了比Kael更有機會近距離接觸搖滾樂，更知道舊金山Haight&Ashbury街的嬉皮景。她可以選住的房子，仍與Kael早年能住的房子相差不遠，都可能是Bernard Maybeck同代的建築師所建，因為這些房子還留著。Walters看的《大國民》也還是Kael看的那部，因為都還留著。這就是古代與近代並存。
至於三，風景與風土，像肯塔基被稱為Blue Grass的州，這藍，是好的土壤加上大自然恩賜的氣候而生長出的植被，於是在遼闊的高高低低下透射出一種神奇的光暈，教人目為之迷。這些草坡，這些坡上樹叢，柔軟到如同是大型的苔（京都的苔，是小型的苔）。這種風景，西部小說也會描繪及之，而文學大師Willa Cather（1873-1947）也常寫得很深刻。
陳德政：若要問我美國的特殊風景是什麼，紐約之外我去過的地方其實不多，但我大概會說，是一種形而上的「精神」（或曰美國精神），散落在各種日常表現和街道情景中，也包括人心，譬如路人說話的口吻，向你指路時的那種眼神──從容不迫，友善得恰到好處，善盡一個地主之誼，又不會過分熱情讓人覺得有點窘迫。
當然，這是在沒有遇到「壞人」的狀況下。
話說回來，我在美國遊歷，包括定居紐約的那幾年，還不曾遇上半個壞人。不曾被偷、被搶或被跟蹤覺得自己將要被搶，也沒有被騙過錢或故意被商店找錯帳。雖然我住的布魯克林公寓附近有家caf□，老闆娘總會少找個幾分幾毛給我，但我真的相信是她數學不好，你知道的，美國人定價特愛用.99作結。
你有一篇我印象頗深的文章〈老旅行家永遠在路上〉，那老旅行家是英國作者Norman Lewis，你用「在野」形容他，我覺得很傳神（話說，他後來活到2003年，高壽95歲，真的很老），你在文中寫道：「敏銳的旅行家常令自己身處險境。」
若是這樣，美國不太適合想寫出驚心動魄作品的旅行家去晃遊，因為美國的人心相對於久經戰亂的亞洲，或曾被鐵幕統治的東歐，並不是那麼的險。整個國家有一種豁達和恬淡，它甚至不太有階級，如你在〈美國作家的寂寞感〉中寫道的，美國「沒有社會」，我推敲你的意思，應該是指美國沒有「階級社會」。
電影《逍遙騎士》的主角最後騎機車下到南方的紐奧良，被紅頸給槍殺，感覺起來是有點危險，現實生活中一定也有類似的案例。可如果只是去當一個悄聲移動過去的（因此不會有哈雷機車轟轟轟的挑釁式引擎聲），沉著探看過去的異鄉人（因此臉上不會顯露出東張西望不知所措你來找我麻煩吧之感），即使「深入」到南方，理應仍是不太危險的，只要能掌握住基本的旅行技巧，還有規矩。
當然，這也可能只是我的猜想罷了，誰教第一趟旅行總是先發生在想像中呢？
我就是帶著被美國文化薰陶後的想像，走訪了一些大城與小鎮。奇妙的是，明明人已經置身在現地了，卻好像仍走在一個幻想中的場景裡，甚至很努力讓我過去的想像和此刻感受到的現實合而為一，成為一種讓我自己安心的、會帶來某種幸福感的personal narrative。
也許就像塞利納在《長夜行》裡說的吧，「旅行是有益的，它讓想像力發揮作用，剩下的僅是妄想和痛苦。我們的旅程全然是虛構的，這正是它的力量所在。」
像我這種特愛活動在自己內心世界的人，第一次去波士頓，並不忙著去喝Dunkin' Donuts黑咖啡，而是搭上白色計程車經過芬威球場時遙想著紅襪隊過去的王牌投手Pedro Mart□nez甩出那顆彷彿能讓時間暫停的變速球。
第一次去芝加哥，寒冷的早春，我提醒自己這裡是屬於Smashing Pumpkins樂團和麥可喬丹的城市，我到聯合中心球場外的喬丹銅像前與他合影，也替我的青春歲月和那六個總冠軍拍了一張照。去到費城，我想的是Tom Hanks主演的電影《費城》，人在匹茲堡，想的是這裡曾生出一個Andy Warhol。
你提到Frank Lloyd Wright，他蓋在匹茲堡鄉間的落水山莊（Fallingwater）我和朋友也租車去看了。雖然我前面說，途中往往比目的地更難忘，那次尋訪落水山莊，建築本身卻比旅途還要精采，那樣的房屋格局、屋體和自然的關係，以及一位建築師是如何去思索「居住」這件事，對我這個從小生活在南部透天厝的台灣小孩，真是開了眼界。
可惜，美國最西我就只去到德州的聖安東尼奧，原因相同，去朝拜我無緣在裡頭看過球賽的馬刺隊主場。整個西岸我至今仍未去過，今年秋天，它在我夢裡燒成了一片火海。
建議一條20至30天的公路旅行路線
陳德政：民謠搖滾教父（現在還要稱呼他諾貝爾文學獎得主）Bob Dylan，有一首歌叫作〈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這是我讀你的公路旅行文章時，一直在耳邊響起的曲子，裡頭有兩句歌詞：
You're the reason I'm traveling on
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你浪遊美國的那七年間，50州去了44個，你說，自己只是一直在經過，不斷的經過，那麼，驅策你「繼續上路」的原因是什麼？
還有，如果有人問你一條大約20至30天的公路旅行路線，你會建議怎麼樣的一條？
舒國治：「繼續上路」，就是越沒有目的，就會越一直往下走。所以在於，人要胸無大志。你如果有計畫，如果想將來要如何如何，想要有某種企圖心，那就很快會停止前行，待下來，進行自己的偉業。
至於開車的路線，你問到精華部分了。
很多人問我，如果想去美國做一趟公路旅行，能推薦一條路線嗎？以下便是我的建議：
在紐約下飛機，先待上兩三天逛逛曼哈頓。吃吃館子、看幾個美術館、散步中央公園。然後驅車向南，先到紐澤西的Princeton，看看大學，略事休息。下一站去費城。或許住一晚。甚至不止一晚。這是最古的美國大城，可驅車看那William Penn最早規畫的四個公園。另外必看的，是Fairmont Water Works，是十九世紀初設計的古典式河壩，既是工程，也是藝術。
再南，至華盛頓D.C.，不妨看看這個國都的布局，主要是波多馬克河這條河邊上建出了這麼一個雄偉的城。再在mall附近散散步，也值得進幾個博物館。最值得看的是Smithsonian博物館，是美國歷史的生活全貌之歷代呈現，太有趣了。
自華盛頓D.C.向南，便是「南方」。
再南，至維吉尼亞州的Charlottesville，看第三任總統Jefferson（1743-1826）的故居與他的建築設計。可知十八世紀Jefferson的自由意志下的美學手筆，再回想相近時期中國蘇州的沈三白（1763-1825）或曹雪芹（1715-1763）他們何等的才情又何等的懂生活，卻能在建築自己的空間上有多大的自由嗎？
再南，取Blue Ridge Parkway或I-81公路，到北卡羅萊納州的Asheville。一來這條路很美，也是阿帕拉契山的一條脈絡，二來Asheville這個山城有一座一百多年前的巨型豪宅The Biltmore，也可好好看一眼。
接著向北，先在田納西州東面的小鎮Jonesborough小停。
再向西北，或取US25東，經過Pineville、Corbin，最後來到肯塔基州的Berea。
這個小城，也值細看。
再向北，穿過Lexington，到Frankfort。
向西北，跨過Ohio河，進入印第安那州的Madison。
向西北，到Columbus。再向西，取46號公路到Nashville。再到Bloomington。
向北，到伊利諾州的芝加哥。西郊，則是Oak Park。
芝加哥，便是這趟旅程西端的終點。且在這大城停留兩三天，休息休息，看看建築，吃點有趣食物，或甚至逛逛舊書店什麼的。
再出發，向東，離開密西根湖，向著伊利湖的方向推進。設法經過俄亥俄州的小鎮Clyde，它在US20號公路上。這是一百年前小說家休伍安德森寫Winesburg, Ohio的故事場景。
向東南，抵賓州的Pittsburgh。這是有山有河的鋼鐵大城，後來鋼鐵生產降低了，城市乾淨了，有一股雄壯之美。
向東，也向北，穿過多山的賓州，進入紐約州。
或許經過康乃爾大學所在的Ithaca，再向東北，經Schenectady，取I-87向北，經Saratoga Springs，最後抵Vermont州的Burlington。
取I-89向東南，在Waterbury轉100號公路向北。不久抵Waterbury Center，這裡是Ben&Jerry's冰淇淋的發源地，值得在此吃幾個舒舒服服的冰淇淋。再向北不遠，抵Stowe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莊。它是電影《真善美》這一家人自奧地利逃離納粹後，輾轉來到美國，後來發現這個偏之又偏的世外桃源，由於這家人太愛滑雪，遂將Stowe發展成極佳的滑雪勝地。
至此，便是此次旅行的北端了。接著向南，可以取本州100號公路（全美最有名的風景路），也可以取I-89（亦是好風景的高速公路），為了要到Woodstock（注意不是紐約的Woodstock）這個美不勝收的小鎮。
向東，到佛芒州的Brattleboro。
向東，進入新罕普夏州，在101號和123號交會的小鎮Peterborough，是1956、 1957兩年張愛玲在這裡參加「麥克道渥創作營」並遇到她日後丈夫賴雅的小鎮。此地向西不遠，有一座九百多公尺的印第安人古時的聖山，叫Mount Monadnock，一百多年前，寫《湖濱散記》的梭羅也來爬過。我也是。
向東南，沿著119號公路，可抵Concord，也就是梭羅的故居與隱居地。再走不 遠，便是哈佛大學所在的劍橋。過了河，便是波士頓。
波士頓之後，可向西取I-90，往Hudson河方向，在US9號，向南，可稍停幾個城鎮如Rhinebeck、Kingston等，也可多開幾十里，去紐約州的Woodstock一看。
再向南，最終回到紐約市。
這是一條自東岸，到南方，再到中西部，再往新英格蘭的半壁江山之旅。約兩個星期至一個月的行程。公路的長度不算太遙遠，停駐的城鎮十分的經典，而沿途的風光又很精采，我個人很推薦。全美最大的前四城，除了洛杉磯外，紐約、芝加哥、費城都含括在內。美國建國的歷史、向西拓荒的路線也皆大致在內。
陳德政：你推薦的這條路線我把它記下來了！紐澤西、賓州、芝加哥和新英格蘭我是蜻蜓點水地晃遊過，你提到的兩個Woodstock與絕大部分的「中西部」我則未曾去過，至於那座你和梭羅都爬過的Mount Monadnock我更感興趣，Google了一下，愛默生也是那座山的粉絲呢，被那座山啟發了不少靈感。
既然你最終回到紐約市，那裡曾是我的地盤，我也來推薦幾條路線。不如這樣，我推薦三座公園與三條街。
首先是中央公園，這你也提到了。中央公園非常的大，仔細地認真地走，一天都不一定走得完，一般遊客會從西南側的Columbus Circle那邊入園，要不就是由西72街的Dakota Building那個入口進去，先到紀念約翰藍儂的「草莓園」坐坐，要不就是從東側的古根漢美術館那側入園。
若想避開人潮，我會建議從北邊的哈林區那側進到公園裡。公園的東北角豎立著一座紀念艾靈頓公爵的雕像，爵士樂與哈林區，這就是地緣關係。
另一座是格林威治村的華盛頓廣場公園，是我在紐約最常去的一座公園。角落有西洋棋區，史丹利．庫柏力克從前常在那裡下棋，順著公園向南的Thompson Street兩側有各異其趣的西洋棋專賣店，紐約少數還活著的唱片行Generation Records也在那條街。
東村的湯普金斯廣場公園是第三座，它恰好將東村與字母城隔開。Ethan Hawke與Gwyneth Paltrow在《烈愛風雲》重逢時接吻的那座石亭，就在這座散發著自由氣息的社區公園。
而那三條街，我過去都細細書寫過，如今再訪，竟很像翻讀著一本收錄著各種遺址的名冊，彷彿對記憶之塚進行了一趟導覽。我很喜歡你在《理想的下午》中對生活在紐約的一個詮釋：「倘若人在紐約一輩子，會顯得這一輩子很短。」
紐約唯一的不變，就是它恆常的變。每天發生的事情、行人的心思、資訊的密度，都太高太濃了，整座城市步調快得讓「流行」兩字都要喪失意義，這樣說好像在抱怨它似的，其實不然，這正是它魅力之所在。
東8街，也稱聖馬克街，依然是必須逛逛的，雖然包括那間深具傳奇色彩的Kim's Video在內的每一家唱片行，大約都關店了。位在第二大道交口以Egg Cream那種怪奇冷飲聞名的書報攤Gem Spa，也在今年疫情期間收掉了。
斜斜貫穿整座格林威治村的Bleecker Street也得一逛，有次吃飯時聽馮光遠說，你倆在紐約混時，好像就在Bleecker Street的The Bitter End俱樂部見到當地音樂圈子的大人物。我也一直記得光遠說他在Bleecker Street的鞋店打工，替Susan Sontag換鞋的故事，那大概是台灣文化圈與紐約文化圈最「近距離接觸」的一次。（中）
十一月《文學相對論》吳曉樂VS.蔣亞妮 將於11月2-3日登場 □敬請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