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近距離看過黑色鳳尾蝶嗎?曾經,那麼久遠的曾經,無意識用過蝴蝶標本做的杯墊、桌布、墊板,在台灣南端有段時期每個人家都有這些物件,各風景區也有多家紀念品小攤販售這些手工產品,至少在南方是這樣,那時尚不知有北方,最北只到過台南。鳳尾蝶大多以黑色為底,牠是熱帶台灣的特產之一。北回歸線劃過嘉義,以南為熱帶,四季高溫,陽光如刃,越往南人們長得越黑。鳳尾蝶是否是陽光的產物,越靠近熱帶黑色素越密集,長成絲絨黑的雙翅,上有豔麗斑紋,其中最大型的是寬尾鳳蝶,又名夢幻之蝶,只產於中國南方與台灣山中,牠是瀕臨絕種品,只剩寥寥幾隻。牠們的翅膀上下兩扇,呈3的形狀,還出現圓形斑點排列成陣,也有那小黃蝶、白紋蝶、木葉蝶,算是單調數量更多的原野飄客,其特徵是乾淨粉嫩,無一個斑點,通常標本做成墊板或桌巾。我家被各色蝴蝶產品包圍,形成另一個蝴蝶春夢。
我也像是鳳尾蝶,皮膚曬成葡萄乾色,臉頰上的斑點呈蝶型分布,比一般人黑很多,我想這源自平埔血緣。然而原住民臉頰少有蝶狀斑點,他們大多黥面為飾,這是從蝴蝶身上得到的靈感嗎?鳳尾蝶的翅膀像黑色雲朵,又像天鵝翅膀,上有圓形斑點,原住民的黥面也像一隻蝴蝶貼在臉上,許多有雀斑的孩子通常是皮膚乾而薄,較接近西方人的皮膚,然這個像夜夢一般黑的祕密少有人知曉。一直到北部念書,沒兩年我的膚色變白,有點透明,仔細看上有白色小茸毛,原來我是小白蝶,不是鳳尾蝶。斑點隨著年紀越來越淡,乾性脆薄的皮膚接近白種人,舒淇、許瑋甯的小雀斑,也許就是皮膚白而透,我曾如此被他人嚴重誤解。
小白蝶迷戀陰冷的北方,出國喜歡跑往北歐、東歐、北美,寧可凍成冰棒,也不想到任何炎熱之地。赤道國家去過一兩個,都是短暫停留,一次在泰國盜汗到虛脫送醫緊急回國,讓我懼怕熱帶或高溫。婚後住台北十年,在台中也住四十多年,回南大多選過年不熱季節,躲在家裡幾乎不外出,家鄉只是空的符號,意義無存。
南部草原布滿昆蟲,春夏有蝴蝶、金龜子、瓢蟲、蟬;秋冬蜻蜓、蜜蜂,有事沒事拿個捕蝶網,跑往空曠之處就有蝶與蟲入網。通常是小黃蝶,最多的是金龜子,好不容易看到鳳尾蝶,好幾人齊追,牠通常飛得很快,棲息在高遠之處。這些都是孩童現成的玩具,金龜子用釣魚線綁住腳讓牠嗡嗡在頭頂飛,如抓到鳳尾蝶,那就要做成標本。
不記得實驗課是否做過標本,但我見過別人做標本,剛捕到的鳳尾蝶用棉紙包好放進冰箱冷凍,幾天後取出以大頭釘穿過胸部,這時牠的身體僵硬萎縮,翅膀收起,大頭針固定後,取針筒注入水,使其身體膨脹,最難的是展翅,因會掉粉,也有可能太乾燥導致碎裂,如不小心翅膀直接化成為粉末;這時需要更多的大頭針,將展開的翅膀固定,如車裂般展開身體為最大,然後陰風乾燥,蝴蝶如在另一個夢中沒有反應,任人宰割,牠不哭也不喊,只因這是夢境。
當我的車經過閘門時,感應燈出現號碼,以為那是我的,前面的車已過,我跟著通過。上個月才新裝的閘門,學校將路權賣給外面公司,彼此都還不適應,這時外面沒人看守,只有一人坐在屋裡,也沒看外面。
我經過時,閘門打在我脖子上,像上絞刑台,頭頸掛在上面,車子往前衝,整個把我拖下地。爆痛,但不確定哪裡受傷,沒有流血腳有擦傷,痛到爬不起來。屋裡的人終於走出,冷冷地說到旁邊去,別擋住道路。我說好痛,請幫我報警,折騰很久,最後是學生將我帶到醫院急診室,我對醫生說我手臂好麻好痛,他說這是脊椎受傷,趕快照核磁共振。照完後看片,醫生說要馬上開刀,因已經鈣化的韌帶撞到歪斜,壓迫到神經,加上頸椎挫傷,如不開刀隨時會癱瘓──這些事都不真實,曾想過各種死亡──癌症、失智、中風、心臟病發……家族都有這些遺傳,疫情時也想過隨時都有可能染疫,聽說白肺急速缺氧也算快樂死,人不要活太老,見好就收最好,這些可能方案都沒發生,我常在恍惚時感到被車輛金屬撞擊,骨肉破碎感令我顫慄,那痛楚很具體,因此車禍也是有可能,沒想到一根桿子會令我癱瘓。人在醫院中神魂解離,完全無法接受,我的耳聾了,心也像石頭一般硬,聽著醫生解說開刀要五小時,先切開韌帶裝鋼管,再切開脊椎,再裝另一段鋼管,然後送進加護病房住幾天等康復,預後也有後遺症,不會回到從前。
不過是過個閘門怎會這麼嚴重?學生勸我開刀,趕快聯絡家人簽名,我在床上不能動彈,雙臂已痛到需要打類固醇,腦中唯一記得的電話是妹妹的,請學生代我打開擴音。跟最親的妹妹求救,她的聲音遙遠冷淡,好像說這事要找直系親屬,直系?姊妹非直系?這句話像一根大頭針穿過胸膛,令我飛進蝶夢中,看到臨終時,妹妹不會來,那其他人來也沒意義,最好是沒有人的死亡,像鳳尾蝶一樣,冷凍之後,直接掉粉碎裂,但蝶兒沒有哭沒有喊,無痛無災,那哭喊的版本在另一個夢裡。
反正開不開刀都有風險,我說不要開刀,我要回家。兒子從北部趕來之後,帶我回家,醫生很嚴肅地說,你隨時會昏迷,只要有異樣隨時回來開刀,至少兩個月都要戴著圍脖套──它長得像一朵粉藍大花,撐住脖子,精美的枷鎖。躺在床上真正進入標本狀態,只能直躺,脖圍像被大頭針固定,身體可展開,連側身都不行,起床要有人扶,且要先側身再扶起坐著,然後分解動作下床。因太麻煩乾脆都躺平,一整天藥眠。
二十多年前走路時被急轉的貨車差點撞到,在我前面閃躲的胖子撞到我,直接往後栽,摔成腦震盪,住院療養半年。在人生谷底之時,我卻在床上唱歌,可能腦傷有好有壞,在至苦處臨近狂喜,有如受到天啟般,我高歌,新美的文字狂洩而出,脊椎中藏著的卻是陰毒的黑蛇,一旦遭到破壞,夾帶邪惡、憤怒、哀傷咻咻游動。想到卡蘿被車撞裂,長期臥床,手術過三十多次,裝了鐵架的人已是生化人,她的哀傷憤怒切入畫作,充滿分裂解離之人與物件,為了震壓那條黑蛇,做過多少努力,曾有多少陰暗的時刻,誰能訴說?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像卡蘿,根本不想變成她,車裂之苦已在幻見中,我最不想變成卡蘿。
人在性命關頭,意識昏迷,另一層意識活躍,不稱它為潛意識,因它太籠統,它如夢一般會自我生成,那些枕上的夜夢是誰作的,不是你自己嗎?我們拒絕面對,因它的內容大多為意識或意志排斥,只有在昏迷或危難時,它們顛倒過來,讓夢之神成為主宰,那些行將秋決的死刑犯,彌留中的傷病者,意識已通向另一個世界,倒實以為虛,這仍是未知的領域,且讓我前去,因我已無退路。
▋回到南方
清明節為紫斑蝶南遷的高峰,每分鐘超過三百隻,蝶道與國道垂直相交,許多蝴蝶撞車死亡,牠們一大片如紫霧覆蓋在車上,無聲碰撞、舔貼、粉碎、掉落,馬路上落花繽紛,無聲的默片,牠們不呼喊,安靜地死亡……
對面聽說是高雄兩大鬼屋,正對著客廳落地窗與臥室大窗,怪不得前屋主做了兩層厚重窗簾,遮住這棟大樓。當時看房時,房仲只說在附近,我想也許在總圖那邊,在脆貼圖時,許多人跳出來說:「那不就是那間鬼屋?」都被我嚴正抗辯。真正住下來後,每日在那棟大樓穿來穿去,這裡有三多──自助洗衣、賣水站、小廟,有一店面只擺一尊四面佛,滿滿的白紙花,旁邊是關公廟;自助洗衣店矮凳上坐著兩個異國女子,對了,這裡的小吃店可能大都是移工開的,像轉角的印度咖哩店、越南河粉店、樓下的海南雞飯,奇怪的是東西難吃而不道地,可能是越南人賣海南雞飯,香港人賣越南河粉,馬來西亞人賣印度咖哩。有一次看一家有人排隊,就跟著排吃海南雞飯,想這東西最考驗廚藝;價格不便宜,附上道具也很多,最重要的是有冷氣,以期待的心等待很久飯才端來,但見壽司米上四片薄薄的白斬雞,旁邊鋪著青江菜、高麗菜,感覺大不妙,一吃就是很普的便當菜,我感到絕望,吃一遍這裡的小店,完全放棄。
自南徂北,再由北遷南,我不算對吃講究,做菜也普通,但說真的沒吃過這麼雷的食物,真的好怪異,雞腿飯會端出黑掉又冷硬的焦物,明顯冰很久反覆炸過的不新鮮肉品,為什麼,是我的問題嗎?或只是水土不服?這個千尋掉入的魔幻鬼市是真的嗎?
當我穿過那座我還不知的鬼屋,走向海邊的小北百貨,陽光照在手臂上像長刺一般,汗水從頭皮湧出覆蓋臉面,頭髮很快濕透,黏在頭上,我感到鬱悶,熱帶真的讓人憂傷失魂,我感受不到自己,或者說正長出不同的自己。
人在海邊不知海,人在故鄉不知鄉,這是我生長的地方,在下淡水溪以南,大武山下,那裡有長長的海岸線,連綿無盡的防風林,還有原始森林,閩南人、平埔村莊、原住民部落、客家庄……混雜不分。很久以前我就逃離這裡的陽光,曾因此長得像黑人,鼻翼旁有蝶形曬斑,一直到北部念書,才知我的皮膚不黑,也可以很白,直到沒人看出我來自台灣尾端。因離開太久,至少半個世紀,回鄉都是短暫停留,一年一次,數天都躲在家裡。我的穿著口音都像北部人,一出去鄰居一定會誤認是定居美國的姊妹:「什麼時候回美國?這次留多久?」這意味我已成為外國人,非本鄉人。
我想回到南方,尋找平埔族與潮州人、惠州人、汀州人消失的原因,或者我已厭倦北方,我身上累積多少北方價值,北方觀點,自以為書寫著台灣,那是虛假的台灣,因連自身是誰都不知道的人,如何書寫其他。
在這裡居住,得先忍受酷陽,人們午後才出門,去的地方都是有冷氣的圖書館、百貨公司,去圖書館的也不一定看書,就是每天去占位置,去百貨公司也不是購物,而是吹冷氣吃地下室美食街。尤其假日時,街道上沒人,百貨公司滿滿的人,吃個飯摩肩擦踵,鼎泰豐排號到兩三小時,一開門人們像喪屍一般往前衝,真是太難了,好一點的到有樂團演唱的咖啡屋聽歌,點一份餐點,坐到天黑才回家。
白天躲太陽什麼事都做不了,整天在家吹冷氣應該能讀點書或寫作,可是南方的寫作者可能會往山上跑或睡大覺,太陽下山才活過來。在十八歲離鄉以前,常常也是躲太陽到近黃昏,那時沒冷氣,電扇越吹越熱,人生煩悶,時間死了一般,住在南國人大抵如此,十八歲之前,我只發表過兩篇文章。
在熱地獄中能形成什麼作品或思想?卡繆住的北非在他筆下是個天堂,但也是他寫出在刺眼的陽光下會想殺人的《異鄉人》,陽光太罪惡了,沒居住過熱帶的可能無法體會:奈波爾所處的家鄉與紐約大都會如此懸殊,會讓一個人分裂成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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