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後再見,聊起從前,許多事不是當年的那樣了。儘管我們都給出了同一個下午的若干輪廓。有些恍惚的下午,來到容易恍惚的地方。先是在文學院轉角的電話亭裡,有個熟悉的背影,是麗莎。那個年代出門在外,對某人起心動念,非聽到這人的聲音,手裡得揣住一把硬幣,兩個人固著在線路的兩端,能說的真心與謊言,也就那樣了。偏偏是一座走過的人都看見,誰站在那亭子裡。
麗莎和我稍後在酒吧遇見。我們一同翻看琳恩的相簿,一本粗拍的婚紗。山林晨霧,蟬翼白紗,預計還要再拍一天。維菁也來了。建議與讚美簇擁琳恩:捧花少些,妳本身的質就很足了。還有手勢。應該有更出來的飾物,杯子或書本。
「是在拍家具店的型錄吧。」麗莎說。
然後,有人插科打諢:「好想找人養啊。」悠長的一嘆惹得眾人發笑。
「這人說這話沒在羞恥。」維菁說:「公平嗎?」
散場大家都很開心。不過二十五六的我們,不及現在的一半年歲,卻覺得自己好老。那時候,所有的果子還在樹上,走過的人習慣低頭,聽自己踩過落葉的腳步聲。沒有人有手機。大家貼著無可名狀的時光,從黃昏坐到深夜,分一點夜色的恩寵。
琳恩是朋友之中最愛逛女書店的。她上過外文系老貴婦的法文,課後愛上前問東問西。老貴婦年輕時聽過西蒙波娃的演講,「搞什麼女性主義,」琳恩轉述:「找個實在的男人比較正確,一次解決兩個問題。」
幾年後,麗莎跟朋友南下,回飯店前來我家小坐,說起琳恩,完全斷了聯絡。隔年麗莎又來電,問我記不記得那司機?短髮眼鏡女孩。
開車的不是個眼鏡男?後座一盒螞蟻四溢的奶油酥餅,踏墊我清理了半天。
不不,麗莎說,還有一個女孩,酥餅是她送的。人家還記得你哪。
麗莎不和我來往,我能想到的,就是這樣了。
「也不是生了什麼芥蒂,就是老了懶了。都抓來掌嘴。」維菁說,麗莎後來成了動保界的德蕾莎修女。人一旦引貓狗為知己,再親的朋友總是有隔,除非對方也招來貓貓狗狗。
「這樣講,我有點懂了。」
一四年的秋天,我們一同回望廿年前。那時維菁開始寫作了?從來不談這個。只知道她在弄藝評,偶爾把採訪的備料跟朋友說,時間到了回去做功課。這是她的習慣,解散或要續攤由她,不會硬拗,相處起來頗舒暢。
我很後來才知道,這樣暖身的晃遊,對某些作者很是必須。目光流動或放空之後,這燈下寫作的夜,若正好在前往書未催成墨未濃的高峰的路上,可有好受的了。
有個藝術家早年被維菁刨根究柢地追訪過,私下怨惱:不就鋪陳些技法師承、畫廊學派的浮詞,也能弄出像樣的稿子。作者怎麼這般說一不二?
這,就不知是誰對誰的不敬了。維菁說過這類的事,氣到搥桌。「好帥喔,莫氣莫氣。」聽出是敷衍,她回敬兩個不上不下的白眼。
也許這性格耗些了元氣,日常的她犯起無邊無際的憊懶,誰都難救。幾回見她伸直胳臂,臉歪在桌上,喂,振作啊,貓出一隻手撥她,也不理。得要她自個兒正經,長出氣勢。這在她的寫作裡,發作過幾回。她有篇論村上春樹的雜文,千餘字吧,用了硬碰硬的姿態,從《聽風的歌》起頭,寫得很淡,卻很透,揣想了村上的高度,也仰攀而上來一同觀看。不是弄個情境來鋪墊村上。她把自己放上去了啊。非常用力、用功,沒在晃點。
聽我這樣說,「花了我好多時間啊,可是得到的回響不多。」畢竟是開心,對於自己的在乎也不掩藏。
我那時的手機是諾基亞,「妳看,」借了她的點了臉書,「我寫的就這幾個讚。」
真羨慕你,維菁說:「輕易就示弱。」
我本來就弱,「所以得找個真心的人。」
「講得像用上了求生的手段。」
「全憑一廂情願。」我說:「這檔事扯上境界,只會自苦。」
「這倒是。」
然後聊起了許涼涼、老派約會。當年許涼涼藝驚四座,「老派」那邊(彼「老派」非李氏「老派」)有些雜音:銳利有餘,敦厚不足。然向來講「敦厚」的,骨子裡多藏著「看,這才叫作敦厚」的氣味,企圖引他人就範。正格的敦厚哪裡是這樣。若恃「敦厚」為一種美學標的,何妨不相為謀。要說文章敦厚到見識了本人,才訝於相逢何必曾相識,也不是沒有。維菁和我玩了個遊戲,各舉三人為例,竟有兩人重疊。
「許涼涼好多的不正確啊。」
「那是自然。」維菁說。
也只是淡淡一筆,無意攤開來細論。想想何必,還有更多的亂七八糟可說,無須於此爭長論短。隔年她出《生活是甜蜜》,我捎去一段朋友的讚詞,維菁沒說什麼,感覺她那頭遠遠地跑走了。她是這樣地在乎啊,自己的東西是好是壞,她比誰都清楚。也許後來較真了,知道更多的無可奈何,更不用端出來指指點點。
之後她敲我,就找齣日劇來聊。松田龍平不用很帥就能演得很帥,綾野剛蓋頭蓋臉,生怕被看出是個會演的,常盤貴子、竹內結子的門牙,使她們笑得眉目特別好看,典型的明眸皓齒。一個一個品頭論足,互通有無。
她有個弟弟住南屯,說好了來台中,帶她看看這邊的貴婦,和她們的男人。也看了我手機拍的一段搖晃的樹影。她看得專注,是風,樹葉搖動而看見了風。往高鐵站走去的路上,說起若廿年前,要去夜唱也是可以,但這個年紀,都成了自己認可的清教徒,乖乖練起瑜伽、詠春拳,推推我的肩膀,記得運動啊。
聽姊姊的。
有一個瞬間,那個風特別柔軟,空氣嗅嗅就飄出一縷終夜神迷的,不知誕自何處的清香又來到身邊。
也許我們都以為,再一個二十年,還能同在一處瞎聊。沒有下次了。
告別式的前夜,幾個朋友前去上了香。入夜台中驟冷,快速路上的車子呼呼奔著,電台出來熟悉的歌聲,最末的幾句入了心,竟讓車子奔過了頭。這環中路是一個大圓,錯過了再繞一圈就是。記下的歌詞回頭一查,彭佳慧〈貴人〉。唉那歌裡說的,只怕維菁看了啞然失笑。
這下好了。想和她說話,只能翻翻書,最好不要睡前。《豬小姐》有篇小品〈年歲以及一點點什麼關於它的〉:「今天要照昨天以及往常那樣,活一天。」怎麼讀都是前不見明日,後不見來人。時間在倒數,寫下的一字一句,誰能看見?看了又如何?這,是她的天問了。
這兩年聽聞有些讀者,把〈老派約會〉數篇一看再看。每讀一回便嘆:怎麼還有沒見過的句子。是全心接受之後而發的,紙頁上的每一行字,他們要化為己有,甘心為這些字句帶來的,只有自己的心領神會。浸潤,反覆。這些,若沒有早些年的游疑,沒有任性地大把浪擲而後自我淘洗的作廢時光,不會有老派約會,許涼涼。
在這個物質與意念過度繁衍,且逼驅著文明往堆積與崩毀相生相解的,不斷辯證頡頏的時代,這樣的興盛本身,何其可疑。而或許是一兩篇烙下於讀者深心處的,輕盈也可以巨大:一隻蝴蝶與一座高牆厚垣的城邦,團繞曲折的迷宮,孰輕孰重,孰短孰長?
於百花盛放自證自明的眾神國度裡,只要兩三篇,不用太多,從這個那個讀者的目光深處畫過,一直畫過,畫出了自己的軌道。漸漸地更多人抬頭:她在那兒。
對了維菁,有沒有人說妳長得像菅野美穗?她老公是□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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