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歲暮亂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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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22 第6585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傅月庵／歲暮亂翻書 幾米【空氣朋友】 【聯副 □ 為你朗讀49】駱以軍／親愛的（節選） 羅任玲／綠繡眼

人文薈萃

傅月庵／歲暮亂翻書 傅月庵/聯合報 ▌之一 元旦前日回舊家跨年，寒夜無聊，書架上檢得徐渭《青藤書屋文集》翻讀。其中一首七絕，有序無題，序言如下： 內子亡十年。其家以甥在。稍還母所服。潞州紅衫。頸汗尚泚。余為泣數行下。時夜天大雨雪。 （老婆死了10年，因為兒子關係，外家把她生前所穿衣服送回，其中一襲潞州紅衫，衣領汗漬痕跡猶存，睹物思人，大哭了一場。時當寒夜大雨雪。） 詩是這樣寫的： 黃金小紐茜衫溫。袖摺猶存舉案痕。開匣不知雙淚下。滿庭積雪一燈昏。 徐渭，明代畸人，晚年因案入獄，數度自殺，曾「引巨錐刺耳，深數寸；又以椎碎腎囊，皆不死」。〈自為墓誌銘〉裡更說自己「賤而懶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眾處不浼袒禓似玩，人多病之，然傲與玩，亦終兩不得其情也」。 他天才早慧，能書能畫，詩文都好，自稱：「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清初鄭板橋景仰萬分，自言「青藤門下一走狗」，齊白石則將他與雪個、大滌子並列，說「恨不生前二百年，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於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故」。 讀這詩，彷彿有線可索，隔代而竟能知道一些什麼了。 ▌之二 清人喜誌怪說鬼，蒲松齡以降，袁枚、紀昀、王韜……皆優為之。 新年假期，百無聊賴，漫讀霽園主人閑齋氏《夜談隨錄》。閑齋氏，乾隆滿人和邦額也，論者以為此書「仿效《聊齋誌異》而成就不及」，錢鍾書則認為「不失為唐臨晉帖」，似亦有所肯；周作人也說：「特別是《夜談隨錄》的影響最大，後來腦子裡永遠留下了一塊恐怖的黑影……」 這書故事也行，真正強的是——個人以為——言語活潑，寫人生動，面目栩栩，常有令人捧腹之語。〈黑張〉一篇講二老狐化為駝背老嫗偷喝主人酒，大醉喧鬧。一婢女發覺，失聲嗤笑，老狐惱羞成怒，與ㄚ頭對罵，其中一句： 「遮莫來撩撥爾祖姥，我將□爾爹黑鳥！」 「□」是「咬」的古字。這二句翻譯成台語，大概是： 「明明來嗆聲恁祖媽，好！看我咬掉汝老爸那枝烏懶叫！」 果真市井潑婦罵街模樣，暢快淋漓，「黑鳥」二字真是太有趣了！ 沒讀過的書都是新書，這本也是。夜讀隨錄。 ▌之三 「予家居蘇州天燈巷，曾記一日大雪，晚飯後，小坡攜煙具，敲門入，欲拉同赴盤門，觀女伶林黛玉演戲，或曰：『此是殘花敗柳。』小坡曰：『我輩又何嘗非殘花敗柳？』予隅坐，誦昔人句云：『多謝秦川貴公子，肯持紅燭賞殘花。』小坡為太息久之，蓋自傷其老而依人也。」 民國蘇州詞人張爾田記同代文人文小坡事。轉錄於鄭逸梅《掌故小札》。晨起翻讀而見，時逢歲暮，凋景蕭疏，竟得感通異代之情，同太息久之也。 ▌之四 二二八談陳儀，較少人提及魯迅與他一輩子的情誼。據說，一身傲骨的魯迅，真碰到不愉快之至的事，也會「靠夭」：「不教書了，也不寫文章了，到公俠那兒當『營混子』去！」公俠是陳儀的字，蔣介石日記裡也這樣稱呼他。 魯、陳兩人是同鄉又是留日同學，擺在舊日，這是牽拖不完的情誼。確實也如此。魯迅過世時，陳儀正在當福建省主席，接到許廣平電報，悲痛萬分，深感這是中華民族的重大損失，甚至還致電蔣介石，提議國葬魯迅，這建議當然沒被採納。陳儀女兒回憶說的。 1947年，失政垮台後，還沒能當上浙江省主席時，陳儀曾寫過兩首詩自嘲，讀讀似有魯迅詩句味道： 事業平生悲劇多，循環歷史究如何，癡心愛國渾忘老，愛到癡心即是魔。 治生敢曰太無方，病在偏憐晚節香，廿載服官無息日，一朝罷去便饑荒。 這詩，估計我島人士當直斥為說瞎話！ ▌之五 近時養成一種習慣，工作告一段落的某尋常早晨，總會找間咖啡廳吃個豐富早餐。慢慢吃，慢慢看人，划兩下手機，看幾段文字。 咖啡廳慣常在錦州街，台泥大樓後方，遙望可見雙連教會處。「是即昔時宮前町所在吧？」偶也想想這條街的往事，日本美人、美國大兵，常時路過街口去上班的那一對蔣姓父子……俱往矣。 意見之偏有不可以常情測者。楊大年不喜杜工部詩，目為「村夫子」；東坡不喜昌黎畫記，目為「甲乙帳簿」；荊公不喜春秋，目為「斷爛朝報」；劉須溪謂「詩至文選為一厄」，米元章謂顏真卿書「筆頭如蒸餅，醜惡可厭」……彼素稱賢者，其顛倒黑白猶如此，世俗悠悠之口尚可論乎？至文人相輕，積習已久，其中尤無真是非。……。某君稍有文名，嫉者從而醜詆之，至謂其人筆墨直無一字可取。某君笑置之，不與較。人咸服其涵養之深。某君曰：「非也。譬之狗能吠人，而人不能吠人。不幸而為狗所噬，祇可自認晦氣，必欲將狗反噬以為報復，是尚得謂之人乎？」聞者以為然。 此日翻讀《枕亞碎墨》，徐枕亞舊著筆記小說，民國16年出版，於今未能謂之過時。 TOP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圖／幾米 幾米【空氣朋友】 TOP 【聯副 □ 為你朗讀49】駱以軍／親愛的（節選） 讀.書.人/聯合新聞網 親愛的（節選） 駱以軍 我們看見海鷗倒著飛行 或者我們看見母親被吃掉的小海豹在月光下悲鳴 親愛的我只抱歉我們是這樣方式老去 沒有想過它這般自由 沒有想過它這般孤單 親愛的我從不是在哄你 雖然背景音一直有讓我們心慌的汽笛 我們貪看風景 月台閃過那些頹坐老人眼如夢寐指甲捲曲 「我們會變那樣嗎？」 更多年前你會擔心偎靠我肩 我們已變那樣了 但我們學會了印加人吹口哨比親吻還性感 我們學會了在窄走道學老鷹揮翅逗笑害羞的孩子 我們的膝蓋壞啦 我們記不起彼此美如鮮花兒的模樣啦 我們曾經比小丑還悲傷 比酒鬼還溫柔 親愛的然後我們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啦 你說「我一直在等你先開口」 你說「我在年輕時就夢見這一切了」 你說「我已經原諒你了」 你說「真是不甘心」 你說「答應記住最美麗時候的我」 只是當時已惘然 你說「不想就過了這樣的一生」 ●說詩 這是比較多年以前，《棄的故事》的新版有收入的，一首哀歌或情詩吧。想來人的一生，真如臺靜農先生一幅字：「人生實苦」。我自己很喜歡這首詩。現在回頭看，又比那時更衰老且遭數次病襲。不過詩這東西真奇妙，它好像永遠的繞指柔，繁花萬蕊，在你心靈最黑暗處，像海葵觸鬚款款擺動，承接著修復著那些最巨大的創痛。這應是我的療癒系忍術的一首，我的「流浪者之歌」吧。如我老師楊澤所說，我的月亮在天蠍，火星在天蠍，那可是「恨天絕地」，「銜傷狂歌」，「痛不欲生」，但我的太陽是明亮的牡羊，上升是燦爛奔跑的獅子，金星在那麼迷戀第一感官的金牛，水星在糊里糊塗以為自己在思考其實在作夢的雙魚，於是「不忍心」這種品質，救贖了我。不忍天，不忍地，不忍自己墜入恨絕，不忍時光被否決，不忍美好的回憶如花兒枯萎。 （本專欄每星期三上線，敬請期待！） 【相關閱讀】 □【聯副 □ 為你朗讀48】駱以軍／天青（節選） □【聯副 □ 為你朗讀47】駱以軍／我曾想過在一暴雨如傾的夜裡（節選） □【聯副 □ 為你朗讀46】駱以軍／鐵道 （節選） TOP 羅任玲／綠繡眼 羅任玲/聯合報 ▌之一 出門兩三天，回來發現頂樓垂下的九重葛枝條裡，不知何時多了個小物。我在客廳裡透過紗窗看見時，原本還以為是一團枯葉，然而它陀螺般上圓下尖的形狀，讓我知道這是個巢。編織得十分細密精巧，大概跟拳頭差不多大。比手工藝品店賣的藤籃子還好，而且更野味。前陣子梅雨季節，大雨下到周二才暫歇，十天下來……顯然牠是在雨後才蓋的房子，而且只花了兩天不到的時間。牠去哪裡找來的材料？而且速度這麼快，工夫這麼好。很遺憾這幾天我剛好不在家，沒能親眼目睹牠蓋房子的過程。 主人大概吃晚餐去了吧？直到天黑了還沒看見牠回來。 一天終於止息，我在初夏沁涼的晚風中漸漸進入夢鄉，邊想著，明天應該就能看到這小主人了。 ● 上午十一點二十八分，陽台上有細細的絲弦彈奏著，牠回來了？我躡足走到窗前，從窗簾之間望出去，果然是隻小綠繡眼。嘴裡叼著小蟲，在陽台欄杆上小憩了一會兒，隨即躍入巢中，享用午餐。午餐吃完了，又抬頭環視新居，在密綠的九重葛裡，有著初夏的薰風和陽光，牠似乎很滿意這一切。 牠真的很小，整個藏身巢中，只露出小小的臉蛋和畫了一圈白眼線的大眼睛。我躲在落地窗後，只伸出個頭來，一邊吹著口哨，吸引牠的注意。牠好奇地圓睜著眼，微張小嘴，左顧右盼。一定是在想，這隻鳥的叫聲怎麼這麼奇怪吧？久了之後，我試著打開紗門，直接站到陽台上看牠，牠居然也不怕，一個人坐在搖籃裡，隨著微風晃動。 牠最常抬頭望天，半晌不動，彷彿在沉思。鳥會沉思嗎？我不知道，但牠肯定是隻離群索居又聰明的鳥。有時一大群麻雀呼嘯飛過，驚擾了整片九重葛，我卻見牠氣定神閒地穩坐巢中，紋風不動，依然是仰頭望天的姿態。好一個哲學家。 我想牠一個人在外面覓食太辛苦（哪裡去找那麼多小蟲呢），於是把餵家裡小鸚鵡的食物分一些，裝在瓷碟裡，外加一個小浴缸，看牠會不會來享用一番。牠顯然不領我的情，依然日日外出覓食，只在中午時回來小憩一會兒。比起家裡那兩隻好逸惡勞的鸚鵡，牠真是勤奮多了。 家裡的貓咪終於發現陽台上的不速之客，憤怒又驚恐地甩著尾巴匍匐前進，「ㄚ──ㄍㄚˇㄍㄚˇㄍㄚˇ」「ㄚ──ㄍㄚˇㄍㄚˇㄍㄚˇ」，我從來不知道貓可以發出這種聲音，一面大笑，一邊趕在貓前面把落地窗關上。曾經有飛撲上籃，打掉兩個鳥籠紀錄的牠，還是別讓牠打破紗門才好。 只有一次麻雀鬧得太過分了，居然想衝進綠繡眼的巢。綠繡眼起身抗敵，保衛自己的家。麻雀們嬉笑一陣，狂風一樣又飛遠了。 ▌之二 綠繡眼妹妹消失之後，陽台上她的家空了好久。發現另一對綠繡眼夫婦搬進來，已經是好幾年後的夏天了。我曾為這一家子寫了日誌。 七月七日 今天第一次綠繡眼爸媽同時出現，之前都是媽媽一個人在照顧。早上七點，下午三點各餵一次。共有三隻小鳥，眼睛已經張開。肉是紅色的，沒有毛。 在這兩個時段，平均每幾分鐘鳥爸媽就啣來一隻小蟲。我很懷疑牠們去哪裡找那麼多蟲子？鳥媽有一次還啣了一隻蒼蠅回來，那隻蒼蠅不斷想掙脫，最後還是被鳥媽帶回巢裡。小的一口就吞下去。鳥媽眼神十分疲憊，看起來累壞了。 七月八日 鳥媽今晨站在籃子上看著籃裡的三隻小鳥，看了很久，神情專注。像慈母一樣的眼神令我感動。果然萬物皆有靈性，鳥媽愛子女的心和人母一樣，沒有任何不同。 公鳥也是有靈性的，並沒有逃避養育子女的責任。下午我看見鳥爸和鳥媽一起站在籃子上，凝視籃裡的小孩。不久之後，鳥爸鳥媽又開始忙碌起來，一樣每隔幾分鐘啣來一隻小蟲，非常辛苦。三隻小鳥總是一口吞下去，彷彿三個無底洞。哪裡去找那麼多蟲子呢？我還是懷疑著。 其中一次，我注意看了一下，鳥媽嘴裡叼的蟲子短胖而呈橢圓狀，乍看之下像蛆，但蛆應該是白色的。鳥媽嘴裡的接近棕黑色，到底是什麼蟲呢？明明看見鳥媽昨天叼著一隻蒼蠅，如果今天叼來的是蛆也就不奇怪了。 七月十日 長最快的老大，今晨七點已站在鳥巢旁的枝子上了。鳥媽來餵牠，牠又是一口吞下蟲子，同時拉一坨鳥屎。陽台地板上的那一小區都是鳥糞，可見老大站在那枝子上起碼幾小時了。 七點，八點，九點，十點。 十一點，老大伸展羽翼，奮力拍擊著天空，頭也不回地飛走了。鮮嫩毛羽映照在藍天裡。 七月十一日 最後的，也是最弱的那一隻。鳥媽上午八點還來餵牠吃過兩次。牠應該是準備要飛了，但鳥羽顯然尚未長全。不像強壯的老大羽毛豐滿，一試飛便成功。牠搖搖晃晃站上枝子，好幾次都驚險地差點摔下來。鳥媽一直守在一旁，鳥爸好久之後才現身。 弱鳥終於拍翅要起飛了，鳥媽焦慮地繞著幼孩飛上飛下，一邊放聲呼叫，十分緊張。 十一點十三分，弱鳥振翅飛向天空，瞬間就遠了。 從紅肉無毛到全部離家，不過四、五天的時間。 鳥爸鳥媽不久後也消失無蹤。一切又恢復了寂靜。 ● 五口之家後，再也沒有誰住進綠繡眼妹妹的房子。有時我在陽台上澆花，抬頭就看見那空蕩的老屋，算算竟已超過十年了。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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